人们溺于虚幻的完美，忘却了现实的贫瘠，可若迷雾散尽，一切又该如何？

完美纪元

（一）

如果你和我说，从前的人究其一生都要顶着张普通的、过于粗糙的、甚至有些难堪的脸过日子，那我一定会惊恐地瞪大眼睛，然后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为之祷告：“哦，梅林的袜子啊，P博士的喷雾，多么可怜的旧人类啊！”

——P博士是新纪元最最家喻户晓的天才科学家，是他打破了种族和阶级的局限，使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自己的上帝。

史料记载，旧纪元晚期，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逐渐流于表面，匆忙的人们无暇慢下脚步同旁人深入交心，遂浅显地根据外表来给他人定性。俗话说，相由心生，这种评价方法的确便捷又合理。只可惜，旧人类的相貌往往由上帝赋予，这份自然属性让他们生而缺陷，生而不完美。

于是，天才的P博士凭空而出。悲天悯人的他只用一瓶美颜喷雾便拉开了“完美纪元”的序幕。这段历史，每个新纪元公民都耳熟能详，包括我那还在牙牙学语的弟弟。

美颜喷雾的原理其实很简单。

我们都知道，人之所以能看见物体，是因为物体所反射的光线经过人眼的折光系统，进而在视网膜上形成清晰的物像。

美颜喷雾就是基于这样的原理。每一瓶喷雾都内置了一台小型计算机，能够根据需求计算出合适的液滴排列方式，然后根据运算结果用高压系统将液体以极细微的水粒态喷射出来。这些特殊的小液滴吸附在人体表面，可以改变折射的光路，从而在视觉上改变人的外形。

这样一瓶神奇的喷雾，使每个人都拥有了成为帅哥靓女的机会。每一位“四千年”美女帅哥，无论先天或后天，总算拥有了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竞争的机会。

那一瓶喷雾，就像是引诱了亚当和夏娃的伊甸园苹果，“砰”的一声，将新人类砸进了“完美”的天堂。从拥有无懈可击的外表开始，人们被一头巨兽驱逐着，一步步迈向更加完美的新天地。

自此，“完美”成了新纪元的唯一追求，“为了完美”成了新纪元的唯一守则。

在这样一个崭新的世界里，人们成功甩下了美食、情欲等原始的自然欲望——这些低级的欲望曾让人类被自然所挟持。然而现在，在完美纪元，人们摆脱了这些原始束缚，成为了自我的主宰，拥有了足以比肩上帝的完美。

（二）

周一早上七点整，我在闹钟的催促下直起身子，掀开被子，穿上拖鞋，然后洗漱更衣。一切要务都规规矩矩地完成了之后，七点半，我照常来到客厅，有条不紊地享用早餐。

我下楼时，妈妈正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几个盘子。我瞥了一眼她的妆容，欧式大双、卷翘睫毛、细直鼻梁、小翘鼻尖，一看便知她已经喷过了喷雾——应该是用过喷雾了吧，毕竟，打我记事以来，她就一直是这么副模样，我也从未见过她的原貌。

这个时代的人都是如此，人们厌恶自己的素颜，就像是厌恶人性中的恶一般，后者需要用道德和法律加以约束，前者则需要P博士的美颜喷雾加以掩饰。

史书记载，在新纪元开始的头几年，曾有人发动一场“和素颜和解”的运动，大批人卸下浓妆、舍弃喷雾，裸着脸地走上街头，振臂高呼“尊重自然，还素颜以自由”。这场运动来得如此突然，以P博士为首的新纪元公民反应不及，一时无法应付。

可后来，形势在一场采访中得到了转机。

“素颜运动”的领袖，姑且就称她为“素颜女”吧，在接受电视台采访的时候，一边回忆着自己因容貌产生的焦虑，一边矫揉造作地抹着眼泪。镜头逐渐拉近，细心的人又发现了这位“素颜领袖”脸上的精心设计过的伪素颜淡妆，还有忘记卸下的美瞳。

此事一出，“素颜运动”全线崩溃，P博士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过，这段十五年前的历史早已不值一提，完美纪元的人民最擅长忘却曾经的污迹。我甩甩头，将这段过去式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注意力又重回现实。

餐桌上，今日的早餐还是中国人的老三样，包子、豆浆和油条，都整整齐齐地盛在盘子里。

说是包子、豆浆和油条，其实并不准确，不过是些营养品和营养液罢了。多亏了伟大的P博士，现如今的我们在尝到美食之后，非但不心生愉悦，反而反胃恶心。我们的味觉早已品尝不出任何滋味，也就是说，现如今的我们已经摆脱了美味的诱惑，可以全身心地追求健康和身材，全身心地追求完美。

我曾在纪录片里看过一段旧纪元的影像。

天呐，那是多么危险的时代，多么脆弱的公民啊！那些可怜虫们，他们中的大多数无法抵御火锅和奶茶的入侵，甚至一根小小的辣条都能让其缴械投降。垃圾食品的滥用使他们健康受损，卡路里的过度摄入使他们身材走样。他们穷尽一生与这些诱惑作斗争，却无济于事，只能一边心怀愧疚地咀嚼，一边悔不当初地催吐。

多么可怕！

我吐吐舌头，不愿再想。

饭前是例行的祷告，由母亲牵头。我们在她的带领下，先是感谢上帝，也就是P博士创造了这完美的一天，然后，感谢上帝让我们能完美地享受这一天，最后，我们给彼此送上最完美的祝福。

吃过早餐，父亲突发奇想，想要用摄像头记录下这个完美的清晨，我们欣然同意。

于是，父亲架起了三脚架，在即将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母亲突然叫道着：“快，快把弟弟拖走，不要让他入镜。”

父亲马后炮地应和着，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来。而我一个箭步迈上前去，将弟弟从镜头前移开。

至于为什么？

呵，就这么一个小孩子，能在镜头前留下自己最完美的瞬间吗？

当然不能！

不能，那就很遗憾喽。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无法使用喷雾的婴幼儿时期，以及易对喷雾过敏的青春期，这两个时期被人们称作成长的“尴尬期”。为了不在底片上留下不完美的一面，身处尴尬期的孩子忌讳在镜头面前曝光。他们也极少出门，因为出门需要顶着喷雾过敏的可能，或是给人留下不完美印象的风险。

一通折腾，终于，在“为了完美”的齐声呼喊中，我们一家在相机上留下了自己最完美的剪影。

英俊的父亲、漂亮的母亲，可爱的我，还有未露面的弟弟，这可真是完美的一家人啊！

（三）

我出门上学时，正赶上对面的一对夫妇也要出门上班。

妻子原本在打理菜园——为了彰显品味，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体面人都会在后院里种上鲜花，只有穷得揭不开锅的人才会用花园来种菜——丈夫提着公文包来同她告别，她将喷水壶搁在地上，上前和丈夫拥抱。

丈夫在妻子额头落下一个温柔的告别吻。妻子微笑着整理丈夫的领带，然后轻声嘱咐了几句。丈夫点点头，又和妻子说了些什么，这才转身离开。

这对夫妇是我们小区里有名的怪人。

首先，他们俩的样貌并不算突出，妻子勉强称得上“清秀”，丈夫则只能夸一句“干净”，离“英俊”差了十万八千里。`这样的外表，丢在满大街都是俊男靓女的今天，那叫一个惹眼。更何况，这还是经过喷雾美化后的两张脸，可想而知，这两人的原貌究竟有多么不堪入目！

几年前，妻子还是单身，虽早已过了出嫁的黄金时段，却依旧孤身一人。左右邻居，包括我的父母都断言，这小姑娘怕是要孤单一辈子了。

毕竟，那样一张脸，有谁会看上？

可是，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有一天，妻子忽然找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另一半。两个人从相识、相恋、订婚再到结婚，仅用了短短半年的时间。

妻子出嫁那天，万人空巷，所有邻居都从家里跑出来，想要一睹这倒霉新郎的倒霉模样。待看清新郎的五官时，大家又都松了口气，为这对“郎才女貌”送上了衷心的祝福。

现如今，这全小区的“闲话对象”就站在我面前。我上前，站定，规规矩矩地打了个招呼：“叔叔，阿姨，早上好！”

这也是这对怪人的又一怪异之处，明明只有四十岁，却愿意让小孩子称呼他们“叔叔阿姨”。要知道，这个时代，女人永远是姐姐，男人除了当舍友爸爸之外，至死是哥哥。“叔叔”“阿姨”这种无意间加深人辈分的词汇，都是些羞辱下等人的贬义词。

上个周末，我曾祖父九十岁大寿，老爷子腿脚都不利索了，见到我之后，还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一口一个“小兄弟”。那一天，我跟我的“大哥”对桌而食，互诉衷肠。大哥敬酒我喝茶，大哥喝汤我吃肉。而我“大哥”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全程黑着脸站在一旁。

“小朋友，早上好啊！”

妻子微笑着和我打招呼——她的脸不笑时还算光洁，笑起来就有些可怕了，额头上的几道波浪若隐若现。

妈妈和我讲，那叫皱纹，旧纪元的人们一旦上了年纪就会拥有，就像是树木的年轮，岁数越大，痕迹越深。

她说，多亏了伟大的P博士，现如今，皱纹这东西已经快要绝版了。

她说这话时，双手在前画了个十字，像是在为没能拥有P博士的可怜的旧纪元公民哀悼。

我皱着眉，有些纠结地说道，可是那位阿姨的皱纹让她看起来，嗯，很......

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合适的词汇——体面——这是我刚从学校学到的，尽管我并不明白这个词的具体意思。

于是，母亲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尖叫起来：

“体面？什么叫做体面？对残忍的旧上帝赐予新人类的一切不完美逆来顺受，这难道就是体面吗？看她可怕的皱纹！每一道深深的褶皱都是一次控诉，控诉着人类的不完美！”

于是，我又学到了一个新词汇——可怕。

母亲说这话时很是激动，像是被冒犯了一般，完全没有了往日的优雅，两侧的脸颊各刻上一道深深的沟渠。我有些惊恐地缩了缩脖子，总算明白了皱纹的“可怕”之处。

我背着书包从妻子身旁走过时，一股淡淡的皂香味萦绕我的鼻尖。这是一种很干净的味道，淡淡的，不重，却很自然。

可在父亲口中，那是一股廉价的气味，是美颜香水的平替，是只有穷人才会用的廉价物。他下这番评价的时候，母亲正在旁边试用自己刚到手的女神玫瑰味香水，一边喷试，一遍赞同地点头。

玫瑰香水味道很重，粘腻地浮在空中，让人喷嚏不断。于是，在接二连三的喷嚏中，我又记住了“廉价”这个新词。

为了避免自己也沾染上廉价气味，我埋着头，从妻子身旁匆匆掠过。

（四）

明明是早高峰，地铁却迟迟不到。我翻了翻时刻表，发现它们的打卡时间又比昨天要晚上十分钟，这也就意味着，我上学即将迟到。

不过，这也怨不得它们，毕竟现在还在地铁站服役的，都是些十年前就该退休的老古董了。这么多年来，政府把大部分税收都用在喷雾上，他们把地铁打扮成绝对不会迟到的完美模样，却忘记了美化美化它们的发动机。

于是，这些老家伙就只能拖着叮当作响的零件奔赴于两个站点之间，时不时顽疾复发，便被迫晚点。政府为了照顾民众的情绪，遂根据地铁的情况来制定时刻表，从而让地铁每天都掐着点入站，仿佛这样就不算迟到。

我正着急跺脚时，地铁终于慢悠悠地赶来了，“刺啦”一声停在我的面前。

好不容易挤上车，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好好歇息一下，只听“砰”的一声，一个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的长条零件就这么砸在了我的面前，险些砸伤我的脚尖。正当我惊魂未定之时，乘务员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跃上前来，然后右脚奋力一踢，赶在车门关闭之前将那零件踢出了车厢。

于是，车厢又恢复了完美，干净、整洁，仿佛无事发生。

我冲那位乘务员微笑以示感谢。

“一切为了完美！”乘务员将自己的服务宗旨高声复述了一遍，然后也回以我一个712号微笑——712是一款淑女微笑，和豆沙色的口红是最完美的搭配，是乘务员等服务行业上班时的不二之选。

（五）

我赶到学校时，上课铃声还是响了。我是掐着点跑进教室的，严格来讲并不算迟到。只可惜老师比我来得要早，当我冲进教室时，她已经开始讲课了。

我满脸通红地喘着气，本以为会因迟到或是打乱课堂秩序而被斥责一番，没曾想，老师竟当众表扬了我。她认为我的掐点是一种强迫症般的完美，这种严谨的治学态度值得赞赏。

“一切为了完美！”

于是，我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气喘吁吁地回到位置上。

学校里的功课一如既往的无趣，老师在讲台上喋喋不休，同学们在讲台下昏昏欲睡。

可众所周知，完美的学生是不会错过老师的每一个重点，故，当讲台上的女老师突然提高了音量，我的头重重一沉，然后又猛地抬起，手忙脚乱地找来纸笔，依葫芦画瓢地跟着老师在本子上涂抹。

先是画了个瘦瘦长长的“3”，老师说这个字念作“了”，同学们便跟着朗读了一遍。

有人举手提问：“老师，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老师噎了一下，然后支吾半天，最后批评道：“学号为411的这位同学，恕我直言，你的突然发言很不礼貌。要知道，一个完美的学生是不该用突兀的提问来打断老师讲课的思路。”

她讲完这句话，像是重新找回了底气般，又昂头挺胸起来。

“可是，”那位提问的学生有些委屈，“是您上周说要我们‘不耻下问’的呀？”

“哦，那个呀，‘不耻下问’这一套已经是old fashion了。”老师摆摆手，像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彼此尊重’才是新的潮流。”

我们虽然不甚明白，但还是掏出笔记本，乖乖地记下了“彼此尊重”这条笔记。

（六）

放学之后，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列队前往大会堂，聆听“P先生”的讲座——P先生是P博士的不知第几代曾孙，是他接手了祖辈未尽的事业，将P氏家族的商业版图继续扩大，从而让所有人都能够享受P博士的发明的荫泽。

今天是7月13号，是P博士的祭日。这一天，所有新纪元公民都要齐聚一堂，为这位将人类拉入新世界的伟人欢呼。

下午四点整，众目睽睽之下，P先生姗姗来迟。

在热烈的掌声之中，他缓缓登台，从容地开启了演讲：“P博士坚信，造物主是再残忍不过的。他将每一个新生儿都赤条条地丢在一片荒原上，不管不顾，只在他们身上留下一堆污点，以反衬自己的完美。”

此话一出，人们大声附和。

于是，P先生微笑着下压手掌，示意大家保持安静，然后又清了清嗓，继续开口：“我一直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力去追逐完美，也都有义务为完美而奋斗。为了追求全人类的共同完美，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因为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比完美还重要。完美，是这个时代赋予我们这代人的使命。”

似乎是被“使命”这个高尚的词汇给刺激到了，人们又再度亢奋起来。他们面红耳赤地站起身来，奋力鼓掌，用力到额头上都爆出了青筋。

“最后，我想说，追逐完美是一段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旅程。任何尝试与不完美和解的人，都是在为自己的懈怠找借口，都将会被潮流冲刷至时代的角落。”这次，P先生没有阻止大家的欢呼，他微笑着为自己的演讲作结，同时又大声喊出了P博士的那句至理名言，“一切为了完美！”

他这句话说完，台下像炸锅了一般沸腾起来，人们将手中的东西抛向空中，用排山倒海的欢呼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一切为了完美！”

“一切为了完美！”

“一切为了完美！”

正当人们争先恐后地呐喊着口号的时候，突然，大会堂内的喇叭发出一阵“刺啦”作响的电流声。人们被这刺耳的蜂鸣声吓了一跳，被迫蹲了下来，用手护住耳朵。

（七）

喇叭的蜂鸣声并未持续多久，可会堂里的秩序却难以回归正常。

首先是一股酸臭袭来，人们捂住被香水娇惯的鼻子，诧异地向四周张望，想要找寻恶臭的来源。然后，人们惊讶地发现，身旁这些原本和自己同坐一席的体面绅士，原本和自己一同向不完美宣战的靓丽小姐，此刻竟都光着身子，唯有少数心血来潮套了件衬衫，可那衬衫也像是八百年没洗过一般，又黑又硬，看不出原本颜色。

也是，自打附加了保暖功能的美颜喷雾问世之后，人们便靠喷雾来御寒蔽体，衣物这种老古董早就淡出了我们的生活。美颜香水投入市场之后，人们连澡都懒得洗了，勤洗头就更是想都不要想——反正又没人能闻见味道。

于是，此刻的会堂里便弥漫着一股腌入味儿了的酸臭。

这股浓雾般的臭味以其强悍的不可侵犯性驱散了一切完美的假象，将荒凉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我们面前。“被完美宠坏了”的新人类一时无法接受。于是，人们尖叫着逃窜，四处搜寻麻袋、纸板或是任何可以遮挡身体的遮蔽物。

这时，P先生匆匆上台，高声安慰慌张的人群：

“大家不要慌。我们接到消息，今天有一场强度罕见的电磁暴，太阳风携带大量粒子冲击地球，对地磁场产生干扰，同时也影响了我们的喷雾。不过，这种程度的磁暴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估计五到十分钟就能结束。”

于是，绝望的人们或是钻到座位之下，或是躲到幕布后面，开始了焦急的等待。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然后是五分钟、八分钟......没有任何奇迹降临，人们还是顶着恶臭、裸着身体。

终于，十分钟后，上帝的最终判决来临了，会场里依旧恶臭难耐，人们依旧赤身裸体......

于是，崩溃了的人们又冲出会堂，然后意外发现，外面的世界竟比会堂内部还要乱套。大街上挤满了从前的体面人，现如今都浑身发酸发臭，像是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捂着脸横冲直撞，四处流窜。

我随着人流向地铁站涌去，想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中，然后不再出门。可地铁比喷雾还要早罢工，绝望之下，我又赤着脚往家跑。值得庆幸的是，我个子小，比大多数人都要灵活，早在礼堂里就眼疾手快地扯了一块窗帘，用以蔽体，这样就可以无所顾忌地一阵狂奔。

（八）

我到家时，父母估计堵还在路上，未能回来，而我的钥匙又因为刚才的混乱不知掉到了何处。没办法，我只能裹着窗帘，蜷缩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开始漫长的等待。

余光一扫，我瞥见对门的妻子正在菜园里忙活——她今天下班下得格外早。

我看见她提着喷壶给蔬菜浇水，然后哼着歌，小心拔去菜圃里的野草。晚霞洒在肩头，她恬静得像是一副油画。

梵高与向日葵，我心想。

这是为数不多的为我所了解的油画。

我盯着她看了很久，直到有个慌不择路的邻居叔叔一头撞进我们家的花园，然后又被花园里的味道给熏得抱头鼠窜，我这才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妻子的廉价喷雾竟丝毫不受磁暴的影响！

我正纳闷着，丈夫也从单位回到了家。和妻子一样，他也是西装笔挺，与周遭人的狼狈格格不入。妻子微笑着迎接晚归的丈夫，两个人在落日下相拥，然后，丈夫在妻子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我看见，玫瑰色的晚霞将天空染成了橘色，霞光朦胧。

我看见，满街流窜的人群之中，有一对普通却幸福的夫妻正拥抱、亲吻。

那一刹那，一道电流闪过脑海，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却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