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5岁。
第一次去上学,是我爸把我送到学校的。他叫我乖乖听老师的话,下午放学会来接我回家。
三点半放学,我在学校门口等到六点他还没来就自己背着书包回家了。到家门口听到我爸我妈在大声吵架,我没敢出声,在门外站着等他们吵完了再进去。
在学校呆了一个星期,我还没有和任何同学说过话。只有在老师点名的时候,我迫不得已举手答过到。那一声“到”对我来说,简直就像受刑。
中午我趴在课桌上睡觉,有人钻到我桌子底下把我的鞋抢走。然后四个小女孩爬到桌上站着,用脚在我的脑袋上饶圈。一个接一个,每人每次绕一圈。有好几次,鞋子踢到了我的脑袋她们就得意地拍手大笑。
我把脸埋在双臂里,假装自己是睡着的。这样我就不会尴尬无措,不用面对他们,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说什么。
不知道他们把我的鞋藏到了哪里,我找遍了角落和垃圾桶也没有找到。我不想去别人的课桌里翻,如果真要那样的话我情愿光着脚回家。
拿走我的鞋做什么?那只是一双挤脚的旧布鞋呀,他们穿的都是新波鞋呢。
上课铃声响起了,朱晓东一手提着一只鞋走到我面前,把鞋丢下就回座位了。她妈妈是医生,还给我打过针。她是班里最好看的女生,永远都穿着干净的衣服,每天早上书包里都有鸡蛋和牛奶。而且她从不长虱子。
我穿着那双鞋走回家,一路傻笑,那是我进学校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了。
晚上我家里来了很多人,我奶奶高兴坏了,我妈终于生了儿子,她有孙子了。我也很开心,有了弟弟我奶奶应该就不会把我卖了吧!或者掐死我,她常常说要把我掐死,有时候又说卖掉,因为我是赔钱货。
什么是赔钱货?
重男轻女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奶奶不喜欢我,我很害怕她。
2008年,我14岁。
初二上学期的期中数学考试,我考了9分。那是满分为150分的试卷,考试的时候我只花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就把选择题胡乱填完。然后就埋头躲在课桌下专心看小说,有些选择题只有ABC、3个选项,我却填出了D答案来。
数学老师发试卷的时候,一脸淡定的在讲台上念到:“张斯瑞,9分。”对于我的分数,他没什么好评价的。他甚至不斜眼瞥我一下,只是把我的试卷随意丢到第一排同学的课桌上,然后由同学们传下来给我。我竟然还蒙对了3个题得了9分,我心里原本还想着会得0分的。我把试卷塞到书包里,没有一丝丝的羞愧和罪恶感。
一周后,我弟弟贼兮兮的跟我讲,我要完蛋了!他发现了那张9分的试卷,并且已经把它交给了我爸。不出意外的话,晚上等着我的就是一顿皮带炖肉,我脸红了一下随即释然。一想到我爸要打我我还挺兴奋的,我爸从未凶过我或者打过我。除了忽视和冷漠,我想不出他对我还能有什么态度。
我已经做好了面对我爸怒火的准备,他却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以后好好学习。”还把试卷还给了我。
我那在一旁准备看热闹的弟弟目瞪口呆,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每次他犯一点小错误我爸对他都是一顿抽。衣架、皮带、扫把……随便抄着一样家伙就往他身上招呼。
他说他好羡慕我,其实我更羡慕他。他把爸爸当大马骑在他脖子上的时候,我站在一旁羡慕他。他坐在爸爸的摩托车后座上撒泼要跟着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我站在一旁羡慕他。他亲爸爸一口就能得一块钱,连亲十口得十块钱,我站在一旁听着那刺耳的吧唧声,心里惴惴不安,无所适从,竟然也想亲爸爸那胡子拉碴的脸一口,就算没有钱也可以。
我曾经做过一件无聊至极的事情,在一段时间里,我把我爸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了下来,包括那些只有只言片语的回答。整整四个月,我爸总共对我说了一千个字不到,还远远不及他一天对我弟弟说的多。
按大人们的审美来看,我长得很不好看。又瘦又黑、五官平平、脸色蜡黄,成绩差、性格孤僻、毫不起眼。
还喜欢独来独往,没有朋友。
但我的记忆力还算好,我们班上有56个同学,我记得每一个同学的名字,包括他们成绩单上的分数,因为老师在发试卷的时候念过。哪个同学是龅牙,谁的脸上有痣。尽管我和他们没有来往,但只要是我见过的东西和人,我都不会忘记。
我在写作方面有那么一点点儿天赋,这也许是上帝对我的垂怜。
学校里要求每一个学生都要写一篇关于禁毒的作文,我的作文被语文老师选中拿去市里参加竞赛。在这过程中他曾把我叫到办公室去质问我作文是不是我抄的,直到姬老师告诉他,我二叔吸毒坐牢的事是真的他才让我回的教室。
我平时毫无作为,我语文试卷上的作文一向都是空白的。语文老师怀疑我是抄的这也无可厚非,我不写作文不是因为我不会写,相反,我写过很多东西,每写完一个故事,我自己读过一遍后便把纸张撕下来烧掉。不是这个故事不好,也不是我自己不喜欢,我只是不愿意让第二个人看到。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直到多年后,我和我的心理医生聊起这个问题时,他告诉我,那是因为我有精神障碍,我的真实想法和行为往往背道而驰,心里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实际上的行为却下意识的去遮掩毁灭它。
初中毕业后我奶奶叫我出去打工,我满口答应。终于可以离开家了,我满心期待,天知道我有多想离开这个家出去一个人生活。我爸妈也同意我出去打工,我们全家都赞成我出去打工,我自己也乐意。
在工厂里做工我感到自在多了,虽然我只有16岁还是一个童工。但这里没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因为他们大多都像我一样沉默寡言,我们之间不需要交流沟通,只用像机器人一样在流水线上无休止的重复着一个动作就行了。下班后就回宿舍睡觉,早上醒来就进车间开始一天的工作。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尽管身体已经很累了,每晚躺在床上我仍然还是睡不着。我的脑子像被打了兴奋剂,每一个脑细胞都在疯狂的旋转着、叫嚣着。
思维像一团乱麻,我自己也理不清我在想些什么。
几个月后,工厂倒闭了。我的工资卡里已经存了五千多块钱,我提着一袋衣服在市区乱逛,那是我的全部行李身家。在黑网吧睡了几天后我决定从新去找一份工作,在找工作的途中我看到一家书店,鬼使神差的我走了进去。那是我第一次进书店,这里有无数的书,我一时呆了。我上学的小镇上是没有书店的,学校里的图书馆也只是一个名字罢了。里面根本就没有几本书而且还从来没有开放过,我犹犹豫豫地走向一个书店管理员问道:我不买书的话可以在这里看书吗?我感到很难为情,因为我的普通话很不好,带着浓浓的家乡口音。在这里说话带口音别人会笑话你是乡下来的土包子,我本身就觉得很自卑,遇到这样的情况肯定是会脸红尴尬的。
那个书店管理员态度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可以呀,别把书弄坏就行。
我和他对视了一下,他的眼神平静淡然。这让我感到些许的安慰,有了翻开书本的勇气。
晚上书店关门了我接着去网吧睡觉,第二天一早便来等着。除了工作人员我是第一个进书店的客人,不过我不买书,只是静静的坐在一个角落里看。一看就是一整天,肚子也不觉得饿。
就这样一连过了几天,我把找工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满脑子都是的王小波的那张丑脸和他的文字,书店里王小波的作品被我通通读了个遍。
但是对我来说,这远远还不够满足我。看完了王小波,我还想看周国平、契科夫、莎士比亚……...这片新大陆的发现让我有些眼花缭乱、迫不及待。
我像沙漠里一个饥渴的人,突然找到了一片绿洲。想让我离开,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这里是我的精神食粮补给站。
我在书店呆到第六天,图书管理员走向了我。他说这里差一个工作人员,问我愿不愿意在这里打工。
我当然愿意,我求之不得………
也许是他看出了我的窘迫,知道了我的难处,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被上天眷顾着的。
书店里的工作并不辛苦,甚至还挺轻松的。
我总是能清楚的记得每一本书摆放的位置,有顾客向我询问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能找到。
两年后…………
看的书越多,我脑子里那些模模糊糊的想法越清晰,想要表达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我把书后面的出版社地址记了下来,向他们寄了我的一些手稿。
我是幸运的,没过多久出版社的人就联系上了我,要求谈出书的事。就像我读书时候写的那篇作文一样它也被幸运的选中了,我还记得我的语文老师最后给那篇作文的评价是:人性的镜子,触及灵魂的共鸣。
书上架后,书店特意腾出了一个柜子专门摆放我的新书。我在书店整理自己的著作,心里有些异样的感受,分不清是开心还是别扭。
我想到了我的父母,距离上一次打电话差不多也有一年了吧!我惴惴地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我妈,她一听是我,立马劈头盖脸的质问我是不是偷偷跟男人跑了。
在村里偶尔有人问起我,我奶奶就说:失踪了,八成是被男人拐走了。
我说没有,我还在城里打工。我妈便在电话里呜呜哇哇的哭,叫我回家。
尽管我的父母含辛茹苦的把我抚养长大,但我对他们依然有着天长地久灵魂深处的怨恨。当我真正需要保护和爱抚的时候,得到的永远是忽视。
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之间只有怨恨和冷漠,血缘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里面藏着深刻暗涌的爱,只是我们不会表达而已。
回到家后,我妈跟我说了我爸的秘密。
我出生的时候,我爸在外地打工。等他回家的时候我已经三个月大了,他第一次抱我就失手把我摔在了地上。
也许是我那毛茸茸皱巴巴的丑样子吓到了他,又或许是他那时还太年轻(我出生那年我爸才17岁),对父亲这个身份他感到了恐惧和后怕,所以一时手抖把我掉到了地上。
我和别的小孩子不一样,我从来不哭也不闹。整天只会呆呆的坐着,大人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三岁了还不会说话走路,我奶奶说我是个智障儿,肯定是脑子有什么毛病,她劝我爸妈把我卖了算了,那些年在乡下还挺流行卖孩子的,可惜她一直没能如愿。
从那以后我爸再也没抱过我,就那一次失手让他患上了恐女症(这里的女只单指我本人)。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爸曾偷偷问过我妈,是不是他的那一次失手把我脑子给摔坏了,也许我得了脑震荡什么的。
我妈没法形容我爸向她说这话时的痛苦,只一直在重复说我爸对我很愧疚。
晚上我爸在客厅看电视的时候,我坐在他旁边轻轻地问了一句:爸,我爱你和妈妈。
我看着他,期待着他的回应。
我爸肩膀颤抖了一下,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那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失控,我突如其来的表白彻底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
我的眼泪也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