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下午四点,离晚上的饭局还有两个多小时,子文便早早回到家里,换上一身体面的衣裳,盘算着等会儿怎么去饭店、见人怎么说话。虽然接连上了六节课,两腿酸软、喉头发干,子文还是对着镜子强打起精神,据说晚上赴宴的都是老家在Z市各行业的精英们,子文可不想在这样的场所里让人轻视。
从家到饭店可以乘地铁,中间换乘一次,再步行500米,只需要3块钱,比起打个的士,最少可以节省二三十块钱。多年的职业素养积累,守时已经是一个教师的基本习惯。子文下了地铁,一看表下午六点钟,还有半个小时才到约定的时间。子文琢磨一会儿,便决定在饭店周围的广场上散一会儿步。出席饭局的时间节点很重要,去的早了,仿佛是职闲位卑、急赤白赖奔着酒席来的,容易被别人瞧不起;去的晚了,也会背地里被人说成端架子、耍排场,不尊重饭局的组织者和到场宾客。只有卡着点儿到席,既不失礼节,又不卑不亢。
到了六点二十五分,子文来到饭局房间门口,整整衣冠,推开大门、面带微笑,缓缓而入。首先迎上来的是晚上饭局的组织者、在Z市做地产工程、老家喊哥哥的王总,因为是自家人,经常见面,简单寒暄几句,也就作罢。子文环视了一下到场宾客,豪华宽大的包间里稀稀疏疏有八九个人,坐在餐台边市政上的曹大队是私下比较要好的朋友、建筑行业的郭总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伙伴、做特产生意的杜总是中学同学,子文便逐一上前握手递烟问好。斜躺在候餐区沙发上的几个人正相谈甚欢,子文一个也不认识,按照一般规矩,但凡餐前沙发候坐的必定是地位高、年龄长的主客,子文于是满脸堆笑,上前拱手作揖问好。沙发上的几个人也不认识子文,见主人没有特别介绍,又见他态度谦恭、言语讨好,料想不是什么有来头的,仅在沙发上欠欠身、点点头以示回应,便自顾自的几个人继续聊天。
王总见子文有些尴尬,便来到子文旁边坐下,递上一根纸烟,点上火,说道:“兄弟,晚上都是老乡,好好喝几杯哈”。子文抽着纸烟,听他这么说,忙摆手回答:“二哥,兄弟酒量不行,还请哥哥及老乡们见谅,见谅!”正待要问今天宴请的都是哪些人时,沙发上一位五十开外、衣着考究、发型精致的男人粗声粗气地用着家乡话问道:“小王,这都快六点五十了,高厅、周处、梁师和李局们怎么还没到啊?”“陈总,领导们忙,刚才已经打电话了,快到了”王总忙转身应答,笑呵呵的对着陈总说“老哥,听说你最近做了一个一亿多的大项目,别忘了提携提携兄弟啊”。“小项目而已,有钱兄弟们一起赚,好说,好说”陈总在沙发上挺了挺腰身,谦虚了几句,对着沙发上另外一个阔背宽肩、遍身休闲装束的中年男人说道:“倒是赵总最近发财啊,餐饮干的是风生水起,酒楼开了一家又一家,这家店是不是赵老弟最近又新开的呢?”那个姓赵的中年男人哈哈一笑:“陈总见笑了,兄弟做的是小买卖,讨人脸色的行当,比不上老哥您做工程的大生意。”转过头对着大家又朗声说道:“这个是小弟新近又做的店面,老乡们只要肯赏光,随时带家人来店里消遣,全免单哈。如果在附近一带哪个酒店消费,也可以报上我的名字,不是吹大话,兄弟的名字还是能值个一万两万的。”此言一毕,顿时掌声一片,在场的人无不觉得这个赵总豪气大方。陈总带头喝彩:“赵老弟过谦了,你的名号岂止值一万两万,Z市餐饮娱乐行当,谁不知你赵总的大名,身家过亿还是有的。”大家随声附和,有人说陈总德高望重、对乡友们提携眷顾,有人说赵总年轻能干、后起俊才,子文也搭不上话,只得在一旁窘窘的呆着,偶尔也跟着叫上几声好、鼓上几回掌。那些人言语里谈起钱来,千儿八百万的好像是小菜一碟、信手拈来,只听的他是心惊肉跳、瞠目结舌。
就这样又扯了好一阵儿闲话,子文腹中有些饥饿,看了看表,快七点半了,暗想这领导们该到了吧。就在此时,包间的大门被推开了,一行人鱼贯而入,为首的面白身高,子文认得,是本省某厅的高副厅长。众人纷纷起立,夹道两旁,高厅像检阅仪仗队般逐一和每个人握手,并大声致歉:“对不住了,下班后又临时开了个会,让大家久等了。”握到子文时,高厅拍了拍子文肩膀,面容亲切和蔼:“小王啊,最近怎么样啊?”子文顿感受宠若惊,忙不迭的回答:“托高厅长的福,还好还好!”高厅微笑点头。待到握手完毕,陈总招呼道:“高厅,乡友们,咱们先落座吧,落座后再一一介绍认识。”众人皆大声响应,纷纷让人入席。高厅位高权重,虽然谦让了一番,最后还是在主宾席落座,两旁作陪的是人社厅的周处长和省法学会的梁律师,其次是Z市李局长和陈总,再依次是省属高校的刘院长和省直医院的贾主任,赵总和王总自然是坐在下首的主陪席,其余宾客或按年龄或按职级顺序落座。子文知道自己是一介布衣、寒酸书生,早提前坐在了下首的末席,大家也无人谦让他,倒显得清净。
落座甫毕,服务员陆续呈上菜肴酒水。王总先介绍到席的各位乡友,政商学医各届荟萃,“长”“总”“主任”头衔林立,大多数都是子文经常听老家人提到的本地名人。介绍到子文时,王总走到子文身旁,拍了拍他肩头,示意他站起:“高厅、周处、梁师、陈总、乡友们,这是我的本家兄弟,现在本省N大教书,教授,带研究生,也是院领导了。”子文顿感心虚,大学教书倒是真的,带研究生也是真的,但这“教授”前面可是还有个“副”字呢,至于这院领导,更是没一点影儿的夸大了。正想纠正,可看到大家投来的赞许目光,又想到在座的都是有头有衔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心下却是惴惴然不安,仿佛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一般,偷偷瞄了一眼同在高校的刘院长。梁律师听到子文在某大学教书,立刻接过话题道:“老弟原来在N大高就啊,前几天我还跟你们的校长在一起吃饭呢。”子文笑道:“校长是厅级大领导,是不认识兄弟我这个做教师的。”梁律师右手在空中一挥,颇有几分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韵味:“这个简单,你们的校长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回头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子文一听,不仅心里打鼓,全校两三千名职工,他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普通教师,平日里见校长也只是大会主席台上高高端坐的模样,识得识不得又能如何?心里虽这么想,口里却连连感谢。
介绍完入席宾客,酒宴正式开始,三巡共饮过后,众人便逐一敬酒过圈。这宴会上的敬酒,子文懂的是有路数的,谁先敬、先敬谁,顺序是不敢错的,否则就会乱了规矩、无意中得罪了人。敬酒者一般都是先由饭局组织者或代表组织者的人中按照职级、尊长顺序逐个开始,被敬者自然也是按照来宾的职级、尊长顺序进行。如果敬酒者身份高贵,他也可以任性选择出门左转或右转过圈,不遵顺序,图个方便。于是大家如同挚交已久的故友,或推杯换盏,或握手拥抱,或耳鬓私语,好不热闹。坐在上席的几个领导和老总,更是全席敬酒的焦点,一个钟头过去,每人便有了六七分酒意。
子文原本谦卑拘束、谨言慎行,此刻也有了几分豪气,待得众人敬完,便提起酒壶,自个儿先饮了三杯,告了个词,兀自也开始走圈。高厅长自然是排在第一个位的,别看人家身居要职,可素来对人亲切、不端架子,更不会以势欺人,乡友们人人称赞,子文更是打心眼里尊敬,恭恭敬敬地斟满一杯酒,双手端上,高厅长站起身来,道了声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第二位梁律师也是起身道谢干杯,接下来便是省人社厅的周处长了。子文是第一次见他,之前听之甚少、不知秉性,于是便先礼貌问好,说了几句诸如初次见面、还望关照之类的客套话,他刚说完,周处旁边坐着的Z市的李局长讲话了:“小王啊,你居然还不认识周处,你问问在Z市机关事业单位工作的老乡们,谁不先去拜访拜访周处啊,看来今后你要好好学习啊!”子文听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惶恐惊惧,酒意立刻醒了几分,连忙告罪:“李局教育的是,是我没给领导们、老乡们多汇报工作,今后一定改正。”随即端起自己酒杯,自罚了三杯。王总也来解围:“我这个兄弟读书实诚,周处李局不要见外,我也替俺兄弟赔个罪,自罚一杯。”周处一直端坐在席上,面带微笑,却不言语,看着子文和王总罚酒喝完,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也仰头喝干。李局长在旁边喝彩:“周处长海量胸宽,小王这就对了嘛,今后老乡们一定要多多走动!”子文连连应诺,胆颤心惊地把剩下的圈子走完,生怕再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回到座位上还犹自忐忑不安。
酒宴直到临近深夜十一点才终于散场,子文陪着王总送走完喝的摇摇晃晃的乡友们,才搭了个车回家。一路上,子文仔细回忆了整个饭局经过,惘然若失,不知学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刹那间酒意涌上头来,顿觉恍恍惚惚、如同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