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岛的冬天很冷。
林芝背着一个大书包,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因为去火车站晚了只能买到站票,从沈阳到青岛,快20个小时的火车,她一整晚没有合眼。硬座车厢里一堆又一堆的人在打牌,虽然冬天少了些奇奇怪怪的味道,可是不熄灯的车厢和时不时查票的列车员总是能恰好赶走睡意。林芝记得,那晚她直愣愣地盯着映出自己影子的黑漆漆的车窗玻璃,想的全部是王轼。
王轼,她的男朋友,在白天的电话里,说要跟她分手。
(二)
他们是高中同学,班里早恋的楷模,老师拆都拆不散的一对,两家的家长因为相熟所以也乐见其成。整个年级三年里前前后后出了很多对地下恋人,不是偷偷摸摸就是还没成型就被天天喊去训话导致双方都失了胆量,然而只有他俩,敢在走廊里在操场上在各种地方牵手,敢在食堂里吃午饭的时候单独坐一起,敢跟班主任申请当同桌。
上课的时候,尤其是数学课,林芝总是被老师很“青睐”地点起来回答问题,那些超出她迅速反应能力的问题,在她尴尬地红脸支吾前,一定会收到从后排光明正大地递过来的纸条,那上面一定有一行大大咧咧写就的答案,每一次都是对的。王轼的字挺横的,但他也是老师很钟爱的数学课代表。
做课间操的时候,王轼作为兼任体育委员总是在前面带队。林芝虽然个子不是最矮的,但总是在整队完毕后悄悄站到了第一个,任凭班主任恼怒的眼神扫过来也不换回去,理由是年级主任站的地方正对着他们班,任何挪动都是有损班级形象的。于是每一天的课间操,林芝站在离王轼最近的地方,一个动作一个动作跟着他做。她眼睛里只有他高大却瘦削的背影,他所有的小动作,包括一晃神长长的手臂打到了隔壁班领队的尴尬,都被她记在了心里。
林芝是语文课代表,写的一手好板书,总是不放弃地劝说王轼买本字帖练一练字。王轼呢,在写字这一事上最拿手的是转笔,每当林芝叽叽喳喳谈起练字的时候他就开始转笔,像翻花一样,最后转出几滴墨水,不是溅到课本上作业本上,就是溅到林芝的衣服上。林芝总会气得走开,低声恨恨地说:“你就不听吧,看你将来能参加什么国际性的转笔大赛!”王轼会扯着嘴角笑一下,补充一句:“那必然是我国首届国际中学生转笔奥林匹克大赛。”王轼的同桌余靖会在林芝转身走开的后一秒钟凑上来,手肘捅捅王轼的胳膊,使眼神叫他去拉住林芝,眼珠子都快瞪的要掉下来,王轼则从来都当看不懂。因此余靖对他俩的评价永远是“爱的真切自然的语文课代表和脑子不会转弯的数学课代表”。
(三)
他永远都不会转弯,林芝在心里想。
此刻已经快下午5点半了,她坐在从青岛北站开出的公交上,去往市南区。她接到那个电话就匆匆收拾了东西出发,自然没有提前找好住的地方。这是大三上学期的冬天,沈阳早已零下二十几度,她还有十五天就要期末考试,走前寝室的桌上还摊满了复习资料和笔记,甚至台灯都忘记关,晾在外面的衣服也没来得及收。林芝打开书包,里面是被揉的乱七八糟的衣服,和没来得及拿出来的财务管理课本。手上的袋子里,是她出门时顺手拿的小折叠板凳以应对只有站票的艰难夜晚,还有她织了一半的毛线围巾,再找一找,发现毛线倒是带了可毛衣针给忘记了。
林芝不停地刷着手机,在找市南区离王轼学校近的酒店,由于是周五,很多都是满房满房。看了一会儿,有点烦闷的她倏地抬起头来,挤到车内挂着站名路线的牌子那儿,艰难地仰起头来看,恩,还有五站,然后换乘220路。
(四)
林芝从没去过青岛。
高考结束之后,王轼如愿以偿考上了心仪的中国海洋大学,林芝却发挥失常被迫去了沈阳读书。在那个暑假,王轼就承诺她绝不需要她跑那么远去青岛,他会每一个寒暑假都先去到沈阳,再带她去各地旅游,每一个小长假他都会去沈阳看她。王轼也的确这么做了,他们大一的寒假去了四川,暑假去了内蒙古;大二的寒假去了厦门,暑假去了凤凰。
本来他们计划大三的寒假就去近一点的哈尔滨,现在可能也没戏了。
林芝出远门从来都是有王轼陪着带着的,甚至大学报到也是,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坐火车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过。所以她走之前室友看劝说无望只好提醒她带上小板凳,说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能照顾好自己一点是一点。
林芝觉得不在乎。
和自己感情一直很好的王轼突然说要分手,那她还管自己是站着还是躺着到青岛去呢?
她不相信这是已经认识了六年的王轼会说出的话。
(五)
花了一个半小时,林芝终于在鱼山路下了车。打开手机搜索,发现附近有一家叫做海大兰的旅舍,连忙打了电话过去问有没有空房,老板说只有70块钱一晚上的单人间,面积是7㎡,洗手间是公共的。林芝犹豫了一下,还是要了一间。
电话里林芝一直没弄明白旅舍怎么走,热情的老板居然亲自走出来到公交站接。入住之后林芝稍稍松了一口气,房间虽小,总算干净,也有暖气,睡觉的话应该能好过火车。
她没带很多钱,她要在最快的时间内见到王轼,她也就不在乎自己住的地方的好坏了。
(六)
旅舍步行到海大的大门,只要一刻钟。林芝裹着自己在沈阳来不及换的行头,盯着大门足足看了五分钟之后,拿出了手机,拨了王轼的号码。
听筒里一声又一声的“嘟”仿佛踩着节拍,渐渐跟林芝心跳的频率一致了起来。二十二声之后,没有人接。林芝立刻又拨了一遍,还是没有人接。她有点不敢走进学校的大门,虽然她知道王轼是船舶与海洋工程专业的,可是她不敢去找。海大校园这么大,除了王轼她一无所知也一个人都不认识,想找也不知从何找起。
叹了口气,搓了搓手,林芝又拨了一遍电话。她想要是再打不通就先回旅舍去,明天再做打算,不能站在校门口傻傻的丢人。
响到第十一声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喂,啊,王轼,是我,林芝,那个……你终于接电话了啊”林芝抢着说。
“你好,我是王轼的辅导员。他昨天早上把手里落我办公室了,回去后人就不知道去哪里了,班里正在找他。请问你是王轼什么人,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电话里这个陌生的声音,说的话林芝一点也听不懂。
“那个……老师,您是说王轼现在不在学校吗?手里落您这里了所以联系不上人对吗?”
“是的,而且你是从昨天到现在第一个打进来的电话。”
林芝有点慌了,也不知该问什么就匆忙挂断了电话。
王轼去哪里了?他发生什么事了?
此刻天已差不多全黑,学校大门里外出入的学生越来越少,亮起的橘色灯光看起来一点也不暖。林芝突然觉得心底略过一阵刺骨的冷,她收起了一直攥手里的手机,转身往旅舍的方向跑去。
(七)
青岛的夜晚,风很大。海大这边正好又临着海,呼呼的风带着淡淡的海腥味,还有什么声音簌簌地夹杂在风里,就像有人在耳边忽远忽近地说着话。林芝紧了紧灰色的毛线帽子,循着来的路线往旅舍疾走。前面有一个红绿灯路口,电子屏在从67接着读秒,对面方向的第一辆等绿灯的车居然开着大灯,非常晃眼。林芝立即侧过脸去,心里莫名地开始委屈。
王轼,混蛋王轼,你去哪了啊!昨天早上那通电话之后你就不联系我,我也不敢打电话。现在我人都在你学校门口了,你究竟去哪里了?怪我都没有认识一下你的同学,现在真是觉得自己无助又无能。
信号灯终于变绿了,林芝却还在侧着脸发呆。跟她一拨等绿灯的人都前前后后地走过了斑马线,很快红灯就切换了出来,又有人零零散散地走到了她身边,等着绿灯。还是一位老大爷轻轻拍了拍林芝的肩膀,用眼神询问她,林芝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跟着下一拨人过了马路。
为什么走到校门口只要一刻钟,现在都半小时了,原路返回的林芝却还没看到“海大兰”的门。
(八)
这不对劲,王轼肯定是出什么事了。林芝坐在旅舍房间里,捏着手机胡乱想着。
她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忆昨天早上的电话。
“喂,王轼,你终于跟我打电话啦,都快半个月没联系了,你期末复习有这么忙么?”
“小芝,我们分手吧。别问我原因,再见。“
”嘟……嘟……嘟……“
总共十秒钟,毫无征兆,来不及反应,林芝整个人就像被雷炸了一样。这半个月到底会发生什么,王轼家里出事了?王轼劈腿了?王轼被学校开除了?
都不可能,王轼算是品学兼优,叔叔阿姨也从来都是身体健康,那就是他突然喜欢上了别人?林芝迅速地摇头,虽然他俩是异地,可是感情从未出过问题,要说变心地这么快这么突然,林芝想不出任何理由。
十四个字,半个月时间,这到底是怎么了?
(九)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的短信。林芝在预览窗口看到了”你好,申通快递,你有……“这几个字,就关掉了预览,想了想,给室友文熙打了通电话。
”喂,熙熙啊,我买的手套估计是到货了,申通的,麻烦你帮我去快递小屋那边拿一下吧。“
”行呀,正好我也有个快递要去。对了,你在青岛怎么样?现在落脚了吗,见到王轼了吗?“
”哎别提了,王轼手机落他辅导员那里了,现在连老师都不知道他在哪,我去哪找他啊。“
”啊?不是吧……那你现在在哪?“
”在他学校旁边的旅舍呢,我不知道现在能干嘛,等两天还是就回沈阳了?“
”芝芝你别急,我好像有高中同学在海大,我帮你问问能不能找到王轼那个专业的同学吧,什么专业来着?“
”船舶与海洋工程。“
”啊对对对,我这出门穿鞋呢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你等着我给你电话啊,先挂了。“
”嗯好,拜拜。"
从耳边拿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最近的通话列表,第一条是刚刚和文熙的,第二条是之前辅导员接的王轼的电话,再往前,在两条未成功拨出的下面,就是昨天早上那通。
林芝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手机屏幕边缘,这手机还是大一下学期时候王轼给一起买的情侣手机,手机壳换过好多,每一款都是紧紧把手机包裹起来,就为了保持最新的样子,用最久的时间。王轼的那个从来都是不用手机壳地裸奔着,后盖被各种玩意儿刮的像年画一样花。林芝国庆节见到王轼的时候还嘱咐他手机不要跟钥匙这种尖锐物品放一起,王轼当时笑着轻轻打了一下她的头,说一个便宜手机而已不用太宝贝了,该用用,坏了再给换。
难道,现在王轼突然要换掉她?
(十)
他们从高一上学期就在一起,现在已经是第六年。高中三年是高调的,大学变成了异地,可也没有受多少相思之苦,几乎每个月都能见一次。他们几乎没有真正吵过架,因为王轼总是宠着林芝的,清楚她的一切喜好,给她买很多礼物,电话每天不断。
大学前两年的寒暑假里,每天晚饭后王轼都会去林芝家,先帮林芝妈妈收拾一下碗筷,再跟林芝爸爸聊会儿天,最后才笑嘻嘻地“征询”叔叔阿姨能不能跟林芝出去散步。有一天林芝被王轼拉着手散步散到城市公园的时候,忍不住问他,“你家吃晚饭怎么会总是比我家早啊?哪有人家每天五点不到就吃晚饭呢?”“傻瓜,那是因为我把我家晚饭时间特意提前了呀。”
这样的小细节还有很多很多,多到林芝以为他们就算异地四年也根本不是事儿,甚至能完全成就异地恋的一种新模式。
(十一)
大约半小时后,林芝的手机又震了一下,她连忙打开查看,却发现是联通的流量提醒,于是悻悻地关掉了。几秒钟之后手机又震动了,她有点烦躁的再抬眼看,在预览窗口里瞟到了“申通”,于是再次关掉了提醒。申通最近换的那个派送小哥特别强迫症,就算一会会儿没去拿快递,就不停地催促,虽然短信总是有礼貌,但是有时甚至会打扰到上课。
文熙应该这会儿走到了快递小屋吧,哎管什么快递呢,不知她有没有联系到海大的同学,要是她联系不到怎么办,我能直接去找王轼辅导员吗,可我连辅导员老师姓什么都还不知道呢…………林芝开始胡思乱想。
适时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林芝乱糟糟的脑袋。
“芝芝啊,我那高中同学换手机号了,我现在这会还没找到知道他新手机号的人,你要是等的不安心的话,要不要试试直接去问人,找到他学院?”
“熙熙,我,我都没勇气再走去他学校了。刚在仅仅是在大门口打电话,现在我,我都不敢走出旅舍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觉得他出了什么事。”
“那……那我再多找几个人帮我问,你别慌,王轼那么大个人了不会有事的。”
“嗯……对了你拿到快递了吗,申通的又催我,真是搅的我心里烦躁。”
“啊我正想说呢,我在快递这儿,可是报你的手机号人家说没有,我反复确认了几遍人家就是说没有,我就一个一个找,幸好现在晚上剩下的快件不多,可是摆出来的真的没有你的,你确定是申通?”
“确定确定,短信提醒了几遍说的都是申通,我就买了一双手套,算算发货时间今天应该没错。找不到就算了吧,说不定明天会有。我现在脑子里全部在想王轼,没空管这了。”
“那好,我继续打电话去联系同学了。你晚饭吃了没,没吃也记得出去吃点啊,别胡思乱想吃东西是正事。”
(十二)
林芝的确是没有心情吃饭的,她的思绪飘回了昨天的火车上。
刚上车的时候,由于是过路车,车厢已经被前面的旅客弄的有点脏了,她抱着袋子东挤西挪,好不容易在两节车厢的中间找到地方,打开小板凳,摇摇晃晃地坐下来。不断有人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林芝只管坐着发呆。
快半夜的时候,火车到了锦州,呼呼啦啦上来一大波人,还都是站票。一个看起来比林芝年龄大点的姑娘铺了几张报纸,坐在了林芝边上。12点半列车员查完票后,姑娘精神奕奕地操着一口浓浓的东北话跟林芝搭腔,“大妹子,你一个人呀?去哪儿呀?”林芝向来对跟陌生人搭话很反感,因为王轼总是说她看起来很温柔很好骗,所以千万得小心任何陌生人。林芝只答了一个字“嗯”。姑娘好像完全感受不到林芝的警惕和回绝,继续说,“一个人坐火车可无聊了,我是回去天津呢,走得急只能买到站票,哎哟我的妈啊第一次啊,幸亏我提前买了份报纸。大妹子你还有板凳,看来是经常买站票呀?”林芝等了几秒,还是回答了一个“嗯”。
这姑娘好像只是想找个人听着她讲话,于是不以为意地聊起了自己。姑娘也是去见男朋友的,因为男朋友发烧了好几天不能上班,却不告诉姑娘。还是她男朋友的室友打电话给姑娘说了这事,于是姑娘立马跟老板请假,提着包就去了火车站。
“我家这位啊,什么都好,就是冬天死活不愿意穿厚点,裤子就一条,还喜欢卷起来露出脚踝。你说一个南方人干嘛在北方逞能呢?这不,病了吧,还不好意思告诉我,看我回了天津不把他这些裤子都给扔了换厚实的。我本来还有半个月外派工作就结束回天津了,你说他要是会照顾自己一点多好,也省的我来体验站票的感觉。”姑娘讲着讲着,眼眶有点红,不住地叹气。
林芝能看出她写在脸上毫不掩饰的担心,轻轻说道,“没事的,姐姐,你看,你还有三四个小时就到天津了,马上就能见到他了。”姑娘听了这话,顿时眼睛又变得亮晶晶的,回道,“幸好锦州到天津不算远,妹子你到哪儿呀?”“青岛。”“哟,那可远了,得明天下午才到吧。”“嗯。”“看你这样子,难不成也是去见小男朋友的?”林芝没有回答,姑娘看着她的脸色,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没有再问。
夜里的时间其实打个盹发个呆也就过去了,大约早上六点的时候,姑娘下了车,还给林芝塞了一个苹果,说是中午公司食堂的水果没来得及吃。林芝勉强谢过她,听着她的东北口逐渐淹没在人群里,渐渐消散。
回想到这里,林芝对着旅舍里雪白的墙壁说了句,“要是我现在能找到王轼,该多好啊。”
话音未落,电话响起来了,是个毫不认识的陌生号码。
“喂……你好……”“好”字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芝芝,我是王轼。”
(十三)
林芝脑子空白了半秒,这声音的确是王轼。察觉对方即将继续说话,她用这辈子几乎是最快的语速抢道,“王轼,我不同意分手!我不同意不同意不同意!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我就是不同意!你发什么神经,人也找不到,电话也联系不上,莫名其妙玩失踪……我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你倒是给我出来啊……”抢先说了才能制止他可能说出的一切话吧,林芝都没有想到哭,她是有点恼了。虽然心里难受,但是关于分手,绝对没可能。林芝心里打鼓一样想着,自己反正已经在青岛了,就不信见不到王轼,也不信弄不清楚这事情的缘由。
电话那头并不是很安静,好像是在马路上这种有汽车和行人声音的地方,察觉到了林芝话里的信息,王轼顿了顿,才带点不确定的语气问,“一个人也不认识……?芝芝,你在哪?”
刚才抢话的那股劲过去了,王轼的问题一下子戳到了林芝心里的疙瘩,她极力捏着鼻子不让自己哭出来,但是声音是发着颤的,“我……我在你学校这儿附近……青岛好冷风好大……王轼,我想见你……不管到底发生什么了先让我见见你好吗?”
“什么?!你到我学校来了?”
王轼好像很惊讶,不敢相信林芝居然到了青岛。他简单地问了问林芝的行程和现在住的地方,就嘱咐她不要乱跑,在旅舍里等他。电话里的王轼好像在快步行走,对话中还撞到了行人。
此刻是2014年12月26日晚上八点二十二分。
(十四)
王轼的一句“就在那儿等我”让林芝觉得莫名地安心,这通电话里的王轼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也许昨天早上的那个他,才是不正常的吧。林芝出门去,在附近随意打包了一份锅贴回房间,一边吃一边等。
九点,房间挂墙上的小电视机里,中央台已经在开始重播新闻联播了。王轼没有来。
十点,隔壁房间的客人回来了,好像还有小孩子,踢踢踏踏的蹦跶,有点吵。王轼没有来。
十点半,林芝有点困,拿着东西去公共洗手间洗漱,门口还有两个年轻姑娘在排队等着。待到林芝洗漱完毕,已经十一点十分了,可王轼还是没有来。
林芝坐在床上,一边用毛巾擦着略微打湿了的头发,一边在犹豫要不要拨个电话回去。那十一个数字组成的陌生号码,施了魔法一样紧紧地吸引着林芝的目光,可她又不敢打这个电话。王轼应该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在电话里讲,王轼应该是快到了,王轼要是来不了肯定会告诉我的,我能问问他到哪了吗,他学校就在这里再怎么走应该走到了呀,咦难道他不在这个校区…………林芝又开始意识流地胡思乱想,坐着想,躺着想,睡着想,不知不觉中居然睡着了。
始终没有拨打那个号码。
也许是头一天在火车上太累了,林芝睡的很熟,一醒来她就迷迷糊糊地去前台,询问有没有人来找过她,前台姐姐摇摇头说没有。林芝看到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10点50分了,于是急匆匆地洗了把脸, 回到房间准备打电话。拿起来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哎,昨晚怎么就那样睡着了呢,电也忘记充,林芝郁闷地敲了敲脑袋,在书包里找出充电器插上,等着手机充进了一点电自动开机。
(十五)
林芝开始扎头发,可是有一缕发尾打结了,死活梳不开,她越使劲头发扯的越疼,再又一次尝试的时候梳子还飞出去了。林芝揪着头发“啊”地一声倒在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大喊了一句“王轼大骗子”!
“咚咚咚”,此时有人急促地敲门。林芝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鞋子也没穿就去开门。她觉得是王轼,她想是王轼,这必须是王轼。果然,门一打开的时候,她就被人紧紧地用风衣裹住了。
“芝芝,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抱着她的这个高大却瘦削的男生一个劲地道歉,身上都是风雪的味道。王轼不断重复这三个字,一边看着林芝身后狭小的房间,角落里倒放的那个折叠小板凳,一边把她抱的更紧了。
他错了,王轼想着。他居然让他从未独自出门的小芝一个人来了青岛,还是站票。这么多年,他心疼这个美好的姑娘还来不及,现在却让她受苦。
他们彼此相爱,一路顺遂,甚至连1200公里的距离都不是困扰。是他,让他的小芝第一次遭这样的罪。他错了,王轼在心里反复叹气,他真的错了。
而林芝,什么话也没说。她知道王轼可能只是像程序出了一个错,现在她真实地触到了他的怀抱,一切都没事了。
分手?
开什么玩笑,开玩笑也不行!
(十六)
2011年3月18日,晴。三月调考刚结束。
午饭时间后,王轼和林芝一起靠在班级门口的走廊上,看着不远处操场里打球的高一的小孩子们。
“王轼,你说,是不是因为世界末日要来了,导致我整个高三下学期的调考成绩都不理想呢?”林芝手衬着脑袋,眼睛看着操场边围观加油的女生们,喃喃自语一般地问道。
王轼听了,第无数次地笑着拿手指弹了一下林芝的光洁的额头,说,“笨蛋芝,九月调考你说是秋天到了影响你考试,十一月调考你说是要入冬了大脑要休眠影响你考试,上个月你说是因为过年的氛围你影响你考试。你当初是多么聪明理智的语文课代表啊,怎么到了高考前最后一学期竟是这种呆瓜样?”
林芝摸着被他手指弹疼了的地方,朝着王轼丢了个大白眼,回道,“还不是因为跟你在一起久了,好学生变得不正经起来。”接着又说,“哎,王轼,我真是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了,要是我高考考不好,没能上好大学,以后就找不到好工作,就挣不到钱,就……”
“哎哎哎哎笨蛋芝,你快打住,你说你想那么多干嘛,这不还有两个月呢。再说了,就像你刚才提的,说不定世界末日真的会来,那考的好与不好都没什么关系了,我们还比其他人赚了呢,提前享受了爱情,哈哈哈哈哈……”
“王轼,你才是那个笨蛋,居然真的相信那什么2012世界末日啊?”林芝继续白眼。
“咳咳,芝芝,作为一名要去征服大海的无神主义论者,我只相信我们俩的世界没有末日,”王轼突然一脸严肃认真,“如果2012是真的,那么我就会在地球崩塌的那一天娶你。”
林芝倏地转过头去,有点惊讶又有点不知所措的开心。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王轼,期待着他继续。
王轼的严肃脸只维持了不到三秒就“噗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怎么可能是真的嘛,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这个玛雅人预言是假的,哈哈哈哈哈哈”然后迅速地跑开。
林芝没有如往常一样追上去打他,她知道王轼是在用这种方式逗他开心。她笑着转身走进教室,那墙上挂着的“距离高考还有80天”的倒计时牌,放佛也没有那么令人压抑了。
时间渐渐过去,2012根本没有什么世界末日,林芝也早已忘记这个高三某一天发生的小插曲。而王轼却记得。
2014年12月26日,是他们相识的第2012天。王轼想把当年那句玩笑反过来说。
(十七)
12月25日早上10点半,王轼拨通了林芝的电话。
“小芝,我们分手吧。别问我原因,再见。”一口气讲完这十四个字,王轼心虚地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希望以自己对林芝的了解,自己的判断应该是准确的。
随后,他拿出自己前几天才买的备用手机,把自己的手机卡换到备用手机上,又拿出和备用手机一起买的小号手机卡安进了自己的手机。他本想把备用手机留在寝室,让室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林芝可能打来的电话,可没想到辅导员突然找他整理几份文件,索性就把手机留在了老师的办公室。
他知道小芝每周四下午都是四节财务管理课,每周五也都是满课,而且这两天的课都是每节必有点名和满满的课后作业。自己那通电话肯定吓到她了,但小芝应该会在课都结束后再找自己,不管她的情绪会怎样,时间也会是周五的晚上了。
王轼在25日晚上坐上了由青岛开往沈阳的K1054次列车。火车晚点了2小时,所以等他到了沈阳的时候,已经是26日下午快5点。他从火车站出来,先是打车去了白塔堡市场买了99朵玫瑰花,然后打车去了林芝的学校。
这么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玫瑰随着汽车轻轻地颤动着花瓣,花里夹着王轼在出发前就手写好的信。
“……小芝,今天是我们认识的第2012天,第六个年头。我们一同笑着长大,一起努力做着最幸福的人。小芝,我们的世界没有末日,都说男人说一次分手就是真的,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不仅不是真的,而且是为了向你求婚才说的反话。小芝,你愿意在毕业的时候,在美丽的黄海之滨青岛,嫁给我吗?”王轼觉得自己这种特殊的求婚方式,肯定空前绝后。
晚上7点20分,王轼到了林芝校门口。他拿出手机,用那个新买的小号,给林芝发了短信“你好,申通快递,你有一个快件,由于包裹很大,请到东门来取”,按出发送键后,王轼很为自己的伪装术得意。他觉得林芝来到校门口,看到他的样子,肯定能明白一切,也肯定会非常惊喜。
半个小时过去了,校门口根本看不到林芝的身影。王轼有点奇怪,于是把刚才的短信又发送了一遍。现在小芝应该早就结束了课程,拿快递怎么这么不积极?自己偶尔也会突然买个小礼物给她,小芝怎么会不来呢?
王轼不知道,虽然文熙见过他多次,可是快递小屋在东门的相反方向。
又过去了一刻钟,王轼等的有点急了,琢磨了一下,安装了一个可以使用免费小号的APP,申请了一个可以使用24小时的号码,给林芝打了电话。拨通之前他还在想,不能让林芝在见到他之前明白他的一切准备。
电话接通了,小芝却说她在青岛。
(十八)
感受着在自己怀里的小芝的体温,王轼心里很是歉疚。自己这次好像玩大了,想了这么一出求婚,结果每一步都出乎自己的预料。最让他想不到的是,小芝这么在乎他,居然课都不上了只身去青岛找他。
两人都沉默了一小会儿,还是林芝先开的口,“王轼,我手冷,”说完就要把手伸他衣兜里去,像这六年来的每个冬天一样。
王轼触电一样捉住了她的双手,紧紧攥着不松开,把她从怀里拉出来,声音低沉柔和得像三月里的风一样地说,“我的芝芝,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黄海路吃海鲜。”
林芝看着他,看着他瞳孔里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笑了起来,眼眶中浮现的泪珠被隐了去,清了清有点嘶哑的嗓子说,“好,都听你的。”
拉着林芝往外走的王轼捏了一把汗,外套兜里是今早上八点从沈阳飞青岛的机票。
被王轼拉着往外走的林芝脑子里突然有了个疑问,王轼衣服上怎么好像有玫瑰花的香味?
自己好像玩过了,该告诉她吗?
王轼的行为这么反常,该问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