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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七岁开始,父亲就成了一个泥瓦工。跟着乡邻走南闯北,一直干到六十一岁的今天,依然没有停止。为这个世界添砖加瓦成了父亲一生的职业。
年轻时候的父亲很少说温情的话,乡里人都说他是村里最好说话的老好人,可只有一个人对他埋怨最深,那就是年轻时候的母亲。他们拌嘴一生,也互相扶持了一生。
在这几十年的光阴里,父亲扮演的是一个五味杂陈的角色,单纯去谈他的好或不好,都只能是片面的。
十七岁的父亲走出家门,真正去体验人生百味的时候,中国很多的农村还在吃大锅饭,而且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依然没有端起自己家灶头的碗。那个时候的父亲,身为家里的长子,承担了支撑整个家庭的重担,他虽不是这个家唯一的劳力,但他的存在和努力是这个家以后走向转变和脱贫的关键。
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父亲微小得像一粒尘埃,但是相比时代的激流勇进,父亲在他的人生中也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娶了我的母亲。在媒人的撮合和父母的催促下,那个时候已经老大不小的父亲,在他二十六岁的年纪娶了不谙世事却怀揣理想的母亲。七八年的泥瓦工生涯,却让少年老成的父亲并没有多少个人积蓄,结婚前的自己属于那个大家,结婚后的自己才开始转变为这个小家庭的一份子,但这个转变的过程却是漫长的,没有独立的经济,日子自然也过得捉襟见肘。
结婚后不久,正直青春盛年的父亲远赴新疆,成了八十年代初中国号召建设新疆的最初一批基建农民工。父亲一走就是一两年,那接近两年的时光里,母亲给父亲写了很多信,新婚燕尔的他们还未体味婚姻的甜美,就已在生活的现实下勇敢地接受了长久的分离。短暂的分离是为了长久的相聚,这句话也许是对当时的他们最好的安慰。
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是那个在工地上唯一每周收一封信件的人,母亲也同时成了那一批外出闯荡的农民工心中关于家的代表和象征。那个时候的信很多是公开的,父亲绯红的脸上洋溢着无限的幸福,当他提瓦刀的手在碰触这份思念的时候,也许当时他也是笑中带泪吧。就这样,无数个白天黑夜,父亲的生活里除了对母亲的思念,剩下更多的,就是如何盖好一座房,如何要回拖欠的工资……
聚少离多的三年后,父亲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那就是我。而后的三年里,他陆续有了第二个女儿和一个小儿子。没有钱,真的很穷,外出打工后,家里的重担就压在了母亲一个人的身上。我十几岁之前,对父亲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外出打工的前几天,父母两个人就开始晒被褥、洗衣服、刷鞋,牙膏牙刷卫生纸,大号的洋瓷碗和几双备用的筷子,还有掏耳朵的耳勺子以及剪指甲的小刀也不能落下,一次外出就是一次家的搬迁,只是每次搬家的只有父亲一个。但是我想那个时候他并不孤独,因为彼时彼刻,中国有无数个家庭都面临着分别,有无数个农民工正要为新的相聚做着各种准备。
分离意味着期待,相聚意味着告别。天下的筵席年年聚月月聚,但每一次的筵席都意味着一次分离。这是人生的常态,不必悲伤难过,尽管我们在面对的时候依然眼眶湿红,悲伤中的隐忍才是对这个残酷现实最强的反击。
2
父亲的父亲,是在父亲有了三个孩子之后辞世的。我还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爷爷从同村的乡邻家里回来,外面漆黑一片,好像还下着雪,奶奶在前院的炕上纳鞋底。爷爷进门脱了鞋就往炕上倒,说他累了睡会儿。谁会想到,这一睡,就是永远。第二天家里哭声一片。
当时乡里有一个老忌讳,就是报丧不能自己人,尤其是逝者的儿女。可不知怎的,那个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去报丧的人却是父亲。父亲报完丧回来就大病不起,很长一段时间精神不济。从那以后的几十年里,父亲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我们一家五口人挤在一个炕上,晚上睡觉常常被父亲带着惊吓的呼喊声吓醒,在那个一去不复返的土炕上,被窝里蹬得最多的就是半夜里父亲的腿,我们生怕他在胡言乱语中自己吓到自己。我难以想象,那么多年在外闯荡的日子,有多少个黑色的夜里,父亲是在这样的惊吓中度过的。
记忆里,家里的农活特别多,八九十年代的中国,还有太多的农村没有实现农业现代化,纯人工的劳作让农忙时候的人们异常疲累。从我小学起,家里除了种我们五口人的地,还承包了乡邻的五亩地。十几亩地的庄稼,每当夏收秋收的时候,虽然人人脸上是丰收的喜悦,可我感受更多的是沉重。那个时候的人们,仿佛尝不尽人间疾苦,半夜三更还在地里劳作。父母亲那个时候常常半夜拉着架子车在月光下收麦子。那个时候的月亮不知见证了多少父母亲掉进土里的汗与泪,父亲的手臂就是在这一日日的风霜雨雪中变得粗壮而粗糙的。
父亲是个慢腾腾的人,做事慢,但慢中出细活;说话慢,但慢得滔滔不绝,这种滔滔不绝就像蚊子一样,有时候让人烦恼,甚至时不时地引发一场血雨腥风。记得有一年玉米收割完以后要播种小麦,但是到处都找不到播种机,田头有好几辆繁忙的拖拉机在劳作,但都让“能人”先雇了去,能排上队的也常是那些做事干练积极的人。父亲就属于那种不积极,眼看着等了很久的雨就要来临可麦子依然没有入土,便急得跳脚却想不出任何办法瞬间脾性大躁的人。母亲为此年年和他争执,每当这个时候,都是母亲出面,困难在母亲的面前总能轻易解决,我们能做的就是往架子车上装肥料并蹬着脚尖弯着腰,把架辕的父亲推向地头。
迫于生活的压力和大院里的家庭纠葛,父亲和他的父辈办了一件八九十年代人们认为最严肃的事情——分家。91年我们这个小家在荒芜的塬上盖起了第一座房,父亲给别人盖了无数的平房楼宇,但那却是父亲人生中第一次为自己盖房子,其中万难如今想来依然满眼心酸与苦楚,但无论如何,房子盖起来了。94年我们家买了黑白电视机,可我们家的厨房依然满地是土,雨天的时候脏得没处下脚。98年的时候我上了初中,父亲把牛卖了,厨房旁边的牛房给我改造成了卧室,最重要的是,地面是用红色的砖头铺成的,看起来干净整洁,可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能闻到牛身上臭臭的味道,那种难以言说的味道一直陪伴着我到每一个点灯学习的深夜,直到三年后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开始住校,那种味道才渐渐消失了。
父亲喜欢助人为乐,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老好人。谁家有困难,只要能想到他的,他一定不会拒绝。当然,很多时候,他帮助的都是比他更穷的人,家境稍好点的人遇到困难一般也不会想到父亲。村里那些老光棍和特困户倒是他最乐意交的朋友,在我们看来,父亲更多的是因为对自我的不自信才喜欢“水往低处流”。但在父亲眼里,我们的这种想法是肤浅的,父亲常说,谁家能没个困难,三十年河东还三十年河西呢,不能小瞧人。父亲不会说“要以发展的眼光看人”这样听起来更加体面的官话,但父亲是坦诚的,纯粹的,他的帮助和热情不参杂任何功利和世俗,好就是好,没有道理,需要就伸手,困难就靠近,不需要解释和理由。
父亲是个非常节俭的人。一件衣服总能穿十几年,即使破了若能补补照样能穿,一双袜子不知补了多少回他依然舍不得丢掉。母亲给他置办的衣服他也总是过年走亲戚的几天穿穿,过后又换上旧衣旧鞋。今年过年回家他还是穿着很多年前的那个圆领的蓝色秋衣,领口下那个破洞,异常扎眼,我责问父亲为什么不穿衣柜里那些新的,父亲笑笑,过年穿过年穿,这都习惯了。
吃饭的时候,父亲喜欢把掉在饭桌和地上的饭菜捡起来吃,说这是爷爷留下来的优良传统,还不忘时时提醒我们“粒粒皆辛苦”。日子好了之后,地板是瓷砖贴的,就算捡起来也没觉得太脏,我们虽然阻挡不了父亲,至少心里是安慰的。但从前那个厨房的地上,可全都是土呀,连一片砖都铺不起,那个时候父亲总会把我们掉到地上的馍馍渣渣捡起来吃,捡不起来就用手指头沾,还有面条,一旦掉到地上,就像豆腐掉进了灰里,浑身都脏。这个时候,我们总嫌弃父亲,也无比心疼,父亲总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农民要懂得粮食的不易,要知道一块面条要多少颗小麦粒磨成粉,长在地里那可是一大片啊。后来,我们很少掉吃的在地上,掉了也尽量不让父亲看见,但几乎没有一次往自己的嘴里送过,那是真的下不去口。
对父亲的嫌弃和责备并不是真心的,是对父亲的心疼,发自内心的希望他改变,坦然地接受越来越好的生活。可不知,这是父亲的习惯,从苦难中养成的习惯,让他在日渐富足的今天依然放不下苦难对他的提醒,真正苦过的人,哪有那么轻松就忘记这蜕变过程中的血与泪。
3
从我记事起,父亲基本上没有说过什么让我特别感动的话语,也没有做过什么让我特别引以为傲的大事,除了他娶了母亲这件事。
从前给父亲打电话,父亲站在家里的座机旁每次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总是把我们兄妹几个热腾腾的心浇得异常冰冷——“你有啥事你就说,么事赶紧挂了”,倔强的我们也冷冷地回击父亲“那算了”。虽然很不喜欢这样的问候,也很反感父亲的无情,但心中却总是有一种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不甘,电话依旧打,回复却是一样的冰凉。这样的对话直到我上了大二,因为四个字,一切都变了。接电话的那头,父亲依旧任性,但在我又一次默默等待父亲挂断的时候,父亲说了句“好好学习”,我“哦”了一声,不知所措,泪瞬间流了下来,这是二十多年来父亲对我说过最温情的话语。
父亲开始关心他的孩子了。
那个苦大仇深的童年,那个青春无所寄存的少年,那个因为向父亲要学费而不肯低头认错任性远走的姑娘,从父亲向她说出“好好学习”的那一刻一切都释怀了。父亲也许永远都不知道,对父爱的期待,在儿女的心底有多热切,能享受如山的父爱,该有多幸福。
父亲喜欢照镜子。每次远行,他总忘不了带个随身的小镜子,方便梳头,方便刮胡子,最重要的是,它方便父亲在空闲的时候,观察自己日复一日悄悄发生着变化的自己。在外不知道他会怎么说,是给工友感叹,还是自言自语,我们不得而知。但在家里,出工前要照镜子,过年走亲戚时要照镜子,吃饭前照镜子,晚上睡觉前照镜子,闲站着的时候还是喜欢照镜子……照镜子的时候,父亲最习惯说的一句话就是“唉,我又老了”。每当这个时候,我们总喜欢在一旁嘲笑父亲,父亲马上会把两只单眼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突然放下来就变出了一双深深的双眼皮,凑过来吓我们,同时口中还打趣地说,你看我眼窝都凹陷成啥样了,然后噗嗤一下把自己都逗乐了。父亲现在依然喜欢照镜子,依然重复着那句说了几十年的话,但我们再也不敢嘲笑父亲,也不好意思再去调侃他。父亲说的是真话,他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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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年泥瓦工的生涯,让父亲尝尽人间苦楚。父亲常说,以前大家都说要实现一种生活,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如今这日子,人人有手机,家家有电视,还有自来水,门前就是公路,下雨连泥鞋都不用穿,几十年前谁会想到能有今天,现在简直在天宫活人哩。说到这些的时候,父亲常常会叹一口气,是对美好生活的感叹,还是为那些早早就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们惋惜,我想都有吧。父亲望着远处的双眼,总让人伤感,能够活着,在那个静静地时刻,是多么温暖的一件事。
如今的父亲,已经六十有一,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就从一个初入社会的少年,蹉跎成了如今佝偻的白发老人。他的中年,正是我埋头苦读的少年,对他的了解和关心,也仅仅限于他对这个家所创造的物质财富,我们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太少。
父亲一辈子都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但正是他的平凡和普通,让我重新开始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我们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一副崭新的面孔,但是不同的出身、不同的际遇使得我们对人生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不同的理解,我们也因此从事了不同的职业,选择了不同的爱人,创造了不同的奇迹,对这个世界做出了不同的改变,但不管怎样,再微小的尘埃都是这个世界合理的存在,再微不足道的成绩都是我们为使自身或者他人、社会和整个人类世界发生改变所能做出的努力。人的力量有大有小,对这个世界的贡献有多有少,但这都是日常,不分小人物大人物,这都是人类发展的自然产物,也是必经的过程。
地球是对宇宙的馈赠,孩子是对父母的馈赠,而父亲的一生是对我和这个世界的馈赠。虽然这个世界接受的馈赠已太多太多,父亲的这一份太微不足道,但对我而言,他给的就是全部,我能做的,就是把他的馈赠全数珍藏,融进我的血液,渗进我的生活,让父亲看见一个不一样的我。
父亲,请好好的活。
2017.06.18
重庆 阴天 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