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下午。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这样的下午了。母亲从屋外走进来,露着棉花的旧棉袄,沾满灰土的长裤,褪色的解放鞋,步子软,眼神倦,然而动作依然麻利:利索地收拾铁镐铁锹锄头,装进竹篓子里,再将竹篓挎进臂弯,转身慢慢出门。
母亲的目的地是我们家的一块旱地,在不远的一坐山脚下。山形曲折,这块地正窝在一个拐角处,我们称之为“冲”,加以命名,便叫“某某冲”。我们家这块旱地的区域,叫“梁儿冲”,种的是油菜,这个季节,油菜花盛花期已过,花势渐弱,但依然漂亮。
母亲要在这块油菜地的地头开出一条大路,方便旋耕机下田,有了机器,可以省不少力气,用母亲的话说,叫一劳永逸。
从前这里只有一条窄窄的田埂路,三四十公分,现在,路面至少需要扩宽两米,长度在十五米左右。而母亲的工具,不过一把锄头,一把铁锹,一把铁镐,一双手。
铁镐砸下去,土石簌簌,露出交织错落的各种树根。母亲用铁镐尖头砸断树根,将土石向下扒,慢慢在脚下堆起一座小山坡。等到了一定厚度,母亲才将双脚从土石中抽出,扔下铁镐,挑出大块的石头,堆在悬空的一侧,砌出一道简单的石头墙。下方是别家的地,如果没有石头墙挡着,土石很容易滑落下去。
石头处理完毕,母亲用铁锹将铲下的土石向四面铺开,让路面平整。我白吃了多年大米,力气不足,做起铲土的工作来效率颇低,只能用铁镐挖土。幸而石质疏松,省力不少。我着实体力不济,不多久便要休息,再加上工程量不小,而我们进度缓慢,更加失了信心。但母亲始终没有停下,“你管他还有多少,还要干多久,不要停就是了,每天来挖几锄头,总能挖完的。”
一个多月后,在我离家前,最后陪母亲去了一次那片旱地,见证了母亲伟大工程的完美收官。两米多宽的路面,悬空的一面整齐地砌着石头墙,开挖面刀劈斧砍一样,看着清爽极了。母亲颇感自豪,“一点儿一点儿熬时间,慢慢挖,总能挖通的嘛,以后就方便咯。”
我竟然深受感动,继而羞愧难当。
熬,母亲说,要“熬时间”。生活中的一切不平与困难,不都要慢慢熬吗?不熬过那段枯燥的时光,怎么会有结果呢?
我不能不感到羞愧。我读过比母亲多的书,走过比母亲多的地方,见过比母亲多的风景,自以为经历了许多,多少有几分百战归来沧桑看尽之感,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我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连最简单的坚持都不会。我从未真的拼命过努力过,就以为读懂了生活。对比母亲的坚强隐忍,我所有自以为是的苦难不值一提。
多年前,我对文字有着坚定不移热爱,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靠文字养活自己。为了梦想,我独自漂泊异乡,然而现实给了我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我在迷茫之路上越走越远,早已遗忘了当年的梦想。时隔多年,我重新提笔,也因了一份追梦的心情。虽然没有观众,但每每想到从不停歇的母亲,我又能多一分坚定。
这一生,希望我能保有这一腔孤勇,为我,为我爱的一切人和事,执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