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一.
这故事曾全作笑谈说,无关雪月风花。
正是梅雨纷纷。
江南的雨是断肠人的天涯,烟雨湿魂,唤醒多少伤心人。自古多情伤离别,纸短情长,自此辞别故里,长亭晚歌,烟雨相送,一别玉门,从此只有关山月,再不见江南雨。
小桥流水向人家,孤帆远影尽天涯,大漠孤烟入黄沙。
三杯两盏话桑麻,浔阳江头弄琵琶,玉门关外咽胡笳。
然咫尺天涯,何曾放得下?
玉门关外几万里,苍茫云海出明月。此去天山脚下,荒无人烟,藏着一座小镇,与世隔绝。小镇坐落山阳,依天山雪而建,自给自足,鲜有人知。镇上皆着江南色,镇上人也江南人。原来小镇上都是些江南过客,处江湖之远,隐居于此,便不再顾及江南事。
千古文人侠客梦,太匆匆,多少人为了逃避江湖,从此没了消息。
一人,一马,一剑,一笛。
白衣瘦马,枯笛锈剑。
书生来的那天,下起大雪,天地一片。
后来有人说,书生来自天山雪,不然,骨瘦如柴,空空如也,如何度得玉门关?
再后来有人说,书生其实武功高强,为情所困,于是远走他乡。
最后听人说,他从来只是过客,只有离开,不曾到来。
那日白夜雪晴,格外明朗,月明星稀,出于天山之上,仿若皎皎狼牙,书生在长街尽头,一望便是一宿。
小镇上有个算命先生叫陌子,第二天一早去赊酒,看到书生,便信手占起一卦。
重火销金,一线生机。
二.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回忆,故事绮靡,不尽相同,究其所有,思而不得。
芣苢子衿蒹葭,鹿鸣黍离白华,余落目一瞬昙花,何处枯笛喑哑。
卷耳甘棠木瓜,采薇淇奥卷阿,空回首咫尺天涯,何处孤笔挣扎。
有的人,有的事,作回忆酿酒,醉了,倦了,困了,于是放进梦里,藏在心里,无人与我对酒当歌,只好邀月对饮成三人。终有一天,追寻,逃避,等待,远走天涯。
三年前,她独自一人,从江南来到此地,开了间客栈,名曰“初六”,因为她来的那天正是初六,月如钩。
她说她在等人,那人就在天山之上。
可镇上的人却从没听说天山上有人。
红衣,琵琶,梅花,白衣,过客,无他。
如此等待,恍恍惚惚,便是三年。
“陌老头,天山上有什么?”
“雪。”
“还有呢?”
“山。”
“有人吗?”
“人多如此,至天山下,便不再上。”
遁尾。
三.
离开一座城,就像杀死一个人,连同回忆一起埋葬,将一切留在原地,孑身离去。
他们称之为逃避。
“初六”有一株晚梅,谢了花,落了叶,风卷黄沙,残褪纷纷。一片残红落在书生衣袖,书生拾起含在嘴里。
“好吃吗?”
书生一愣,循声望去,一个红衣女子正眼波含笑地看着他。
“有点酸。”
“等人?”
书生摇头。
“找人?”
书生摇头。
“逃难?”
书生摇头。
女子盯着书生,目光流转,好似秋风无尘,染红书生的脸,却又格外地认真。
“哎。”女子轻声问道,“你还好么?”
“还好。”
心事有三重,今日之日多烦忧,举杯消愁愁更愁,云淡风轻花满楼。那人总是轻描淡写,自我戏谑,不是不愿诉心事,实在是弦断无人,就算写下一千个故事,也不会有人明白。
“谢谢。”书生道。
“你谢我作甚?”
“我欠你一次。”
女子分明看到,书生满面风尘,白马骨瘦嶙峋,长剑锈迹斑斑,竹笛空洞无音,明明一路走来,受了不少苦。
可有谁在乎呢?
“你有什么愿望吗?或者,需要办的事?”书生问道。
“倒没有,现在也挺好。”
“那你为什么留在这里?”
女子皱眉,道:“与你无关。”
有的人皱眉生气的样子也挺好看。红衣红妆,女子就像另一株梅花,暗自开放。
“对不起对不起。”书生慌了神,连连道歉,“我只是想要帮你做些什么。”
女子转身进门。
“如果你真的要帮我,那就去天山上帮我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吧。”
天山上有人吗?无人知晓。所有人都想去天山,于是纷纷来到天山下,却从未有人上到天山,去一探究竟。
待女子端着酒食再到门外,已不见了书生的踪影。
是夜,女子将闭馆,却又见书生匆匆忙忙地赶来。
“我才到天山下,看到高山耸立,白雪苍茫,天地一片,于是肚子一阵牢骚,所以可不可以先赊我口饭吃?”
门外,书生牵马道别,没走几步,又转头来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
“我叫白衣。”
四.
“红衣,要是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就去到天山上,再也不下来。”
“那我就去到天山下,一直等到你下来。”
这世上所有东西,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弥足珍贵,在还曾谈得上拥有的时候,总是有恃无恐,理所当然,于是慢慢褪去曾经,人多如此。
不是因为珍惜才会格外重要,而是因为重要才要格外珍惜。
红衣再见白衣,已是翌年,飞雪连天,寒梅开放。白衣是被人抬回“初六”的,人们在雪地里发现了他,孤身一人,没了白马。
白衣从梦中醒来,已是三天后。
佳人曲正浓,琵琶语成双。
绿蚁新醅酒,旧枝燎沉香。
白雪漫天际,红梅依轩窗。
欲问此间事,往事已断肠。
“你做噩梦了。”红衣揭盖,酒香四溢,醉倒异乡人。
白衣脸色煞白,额头豆大汗珠直流,双手几欲支撑不起身子。
“我时常梦见自己被一把剑钉在山崖上,我想要拔出这把剑,可只要一碰到剑心口就剧痛。这个梦我反反复复做了很多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被钉在山崖上,直到刚才,我才认出那把剑就是我的剑,我拔剑就会很痛,可却能轻易地刺进去,没有一丝感觉。”白衣顿了顿,道,“原来是我自己把自己钉在了山崖上。”
红衣斟酒,翡翠琥珀,晶莹剔透。
“那你是为什么要把自己钉在山崖上?”
“我是个罪人。”或许是心口又隐隐作痛,白衣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你的脸都胜过屋外的梅花了。”红衣笑着指了指一旁,笛和剑,白衣的衣物晾在一旁,缝缝补补,干干净净,“这么破的衣服,你还要穿多久?”
“我穷。”
“穷得理直气壮?”
“穷得理所当然。”
两人相视一笑,忽而又相视沉默。
“所以,天山上有人吗?”
“没人。”
红衣木然地一遍遍拨动琴弦,琵琶铮铮误了红梅,惊了白雪。
“所以你还要等下去吗?”白衣问道。
红衣没有回答,只是白衣看到她皱眉了。
这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多痴情人,皆是笔下自我,你这故事又有几人知?
到头来,也不过南柯一梦。
五.
世上哪有什么善与恶,佛有佛教,魔有魔道,立场不同,各自为战。人生在世,本就背负着恶果,有人称之为正义。
而我说是罪人。
白衣趁着夜色离开,雨雪纷纷,掩盖脚印。
仿佛梦一场。
白衣醒来的时候,还是在“初六”。
焚香,温酒,红衣。
听红衣说,白衣躺在门外,全身是伤,衣衫被鲜血染红,长剑不见了,只剩下竹笛。
“是谁伤的你?”
白衣分明听出,红衣生气了。
“不碍事,只是这地方不能呆了。”
红衣不说话,自顾自地斟酒。白衣也知道,红衣是不会离开的。
“谢谢。”
“嗯。”
“你又救我一次,我会还你的。”
“那你就陪我醉一场吧。”红衣将酒杯递给白衣。
“清酒?”白衣接过酒杯,笑了笑,“清酒也能醉人?”
是夜,天朗气清,天山的月格外地近。
白衣一晚上说完了这辈子所有的话,从生到死,从来到去,从桃李春风,到江湖夜雨。
白衣说,他是一个很怕改变的人,却又流浪江湖,无时无刻不在道别。
白衣说,这么多年来,瘦马是他唯一不变的朋友,相依相伴,可如今却被他弃在天山上。
白衣说,锈剑是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仗剑天涯,可如今也失在茫茫雪地。
白衣说,曾经有一个很重要的人送他这支枯笛,可自从那人离开,笛膜破裂,他再也没有吟过笛。
总有人爱回忆曾经,有人说这样不好,应该活在当下。可不去回忆,如何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还是不是曾经坚持的道?
白衣说着说着,就醉了,就睡了。红衣望着他,轻叹一声,出了门。
白衣倏地睁开眼,清澈如镜,冷若寒潭,他将枯笛放在炉边,也出了门。
明月依旧,好似长安城。
迷途的归人,萍水相逢,何必如此认真?
六.
或许,天山上真的没有人。
可红衣终究还是留在“初六”,继续等待。
白衣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江湖这个坑,进来就很难出去,有时也想无花无酒锄作田,可终究抵不过心里那道坎。心中有江湖,哪里都是江湖,何必远走天涯。
庙堂容不下江湖,江湖逃不过庙堂。
后来听人说,玉门关断崖上有个剑客,使一柄断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再没有让兵马踏足天山。
本就一无所有,滴水之恩,只能拿命去报。
落笔添灯,烟花易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