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接秋气,冰晶塑银装。
东风吹得雪洋洋,一日春暖吐芬芳。
荷香满池塘,光影婆娑夏日长。
夏日长,一夜霜浓秋渐凉。
又见狸奴晒冬阳。
周而复始,夏侯徽看着门前草木数换枯荣,寻寻常常的温县乡野,她却总觉看不腻。洛阳大宅子里也是四季花团锦簇,但这里却不一样,无需费神打理,每一天推开门自有不绝的风景,朝霞夕照,天空河水自有配色陪衬不说,万物一呼一吸间都是连绵的韵致。瓜叶菊、马蹄莲、四季海棠可以开一春,飞燕草、一串红、锦带花比睡莲荷花更夏天,紫薇、玉兰、桂花、菊花在秋天轮番上场,冬天花虽不多了,但恰是农闲时候,司马师便会牵着她的手在冰天雪地里四处走走。
那几年,每到入冬,村里的农人总见司马师和夏侯徽去山里寻梅,得了便摘三两枝回来。过得几日,村人又见他们慢慢悠悠的去折梅了,便问他们为何不多折几枝回来或索性把树给挖回来,种在院里岂不省事?
司马家虽是名门,但为人处世毫不骄矜,日子久了,乡民们熟悉了他们秉性都愿和他们搭话闲谈,夏侯徽也不拿乔,笑道:“我这人喜欢的东西多,都搬回来怕家里装不下,就不费那劲了。”
但说是去寻梅,没有寻得大家也见他们是不急不恼的样子,远远的瞧着两人有说有笑,并不在意旁边的人事,似乎眼中无物,只有彼此。羡煞了邻里的少女少妇,后来许多年过去,洛阳风云迭变,夏侯徽早已青山红冢,司马师也两度续娶,温县的这小小乡隅里,仍能听到乡妇训自己的男人:“你但凡对我有当初司马家大郎对他娘子的半分体贴,我就是死也不枉嫁你这一回!”
世事唏嘘,其中的欢喜悲辛恐怕当事人是说不清楚的,要让后来的夏侯徽去问正站在旷野里放眼是春色、呼吸皆含香的自己,可能她第一个不敢相信吧。只怪此时太得意......哪怕是后来司马家复起,成为大魏真正的肱骨,声望风光大作,对夏侯徽来说,她一生中最幸福流连的时光仍是温县那短短的几年。
一望风长,春夏之交是她一年中最喜欢的时节。天地慈柔,风雨阳光不骄不躁,花繁草茂长得特别好。但,这都不是她钟爱这一季的原因,她抱起了膝旁的柔儿,抱起了她生命中的重中之重。
是的,她也做母亲了。三年前,差不多也是这时候,柔儿来到了她身边,她和司马师的第一个孩子。那天一大堆人围着她,要她用力,后来说“要不算了”,让她别使劲了,她当时其实意识涣散,不知道他们在吵些什么,让她做些什么,但她仍是凭本能的咬牙拼,直到听到“哇”一声大哭,她才卸了力气,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可以了”,不用拼了,不用这么累了......
她实在精疲力乏,但仍模模糊糊的撑着一口气,看着司马师举着大哭的柔儿递到她面前,眼泪婆娑的喊着她的名字:“媛容......徽儿......你看看我们的女儿......你看看我......”
她泪眼朦胧的朝他笑了笑,努力跟他说:”放心......”也不知道他当时有没有听到,再次醒来时,他只是肿着双眼松了口气,轻轻抵着她额头,有点抱怨有点心疼有点后怕的低声说:“吓死我了......”
她听了不是不感动,只是那时急着要见孩子,她九死一生,却匆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怎能不牵肠挂肚?
司马师红着眼眶笑骂她没良心,却还是小心翼翼的把孩子抱了过来,她轻轻的碰了碰她的脸,就哭了。
司马师说:“咱们的女儿,好看吧.....”
夏侯徽看她皱皱巴巴的肌肤,并不白净的小脸,有点痛苦的捂着脸哭得更厉害了些:“怎么长这样啊.......”
司马师拿她哭笑不得,安慰她说:“娘说了,小孩儿刚出生都这样,以后慢慢长开了就好了......夏侯家的女儿,大魏出了名的姝丽,你这么好看,咱们的孩子又怎么会难看?!”
司马师初为人父,以前也没见过其他婴儿的样子,这话就说得有点中气不足,夏侯徽并没有被安慰到,但整整一个晚上,他们俩就那样盯着柔儿看,她蹙个眉、撇下嘴,他们都觉得有意思,能乐好久。
待到后来,常睁着眼了,会笑了,学着说话了......便更是整日整晚的,百看不厌。旁人都夸柔儿是个粉雕玉砌的娃娃时,两人反而没觉得孩子跟刚出生的时候有什么区别了,只觉一直以来,柔儿本就是这世间最可人的孩子。
柔儿三岁,正是撒脚就乱跑的时候,夏侯徽抱着她到了田间,连翘、矮牵牛、金鱼草开得四处都是。
柔儿远远的见司马师、司马昭跟司马懿挥着锄头在一片长势甚好的巨胜旁开垦荒地,便带着奶音大声喊道:“翁翁......爹爹......”
直喊得三人都回头看向她了,她才跌跌撞撞的边笑边跑过去,夏侯徽跟在后面不敢错神。柔儿最会闹人,从司马懿这儿跑到司马师这儿,一会儿又跑到司马昭那儿,司马昭才问了一句“刚才为什么不叫二叔?”,柔儿说“忘了”,见司马昭翘起嘴巴装出不高兴的样子,便“啪”的在他脸颊亲了一口,司马昭绷不住脸笑着搂着她不住的夸“柔儿真乖”......柔儿倒安静的让他抱了一会儿,但她消停不了多久,便扭着身子要下来,牵起夏侯徽的手,道:“娘,摘花花,编环环......”
司马昭站在那儿,看母女俩在不远处的花草间忽隐忽现,不一会儿,两人头上都带上了一顶花冠。夏侯徽认真的教柔儿怎么用藤草绕成一个环,那么专注的看着柔儿,眼里脸上都泛着慈暖的柔光,成为母亲的夏侯徽浑身上下更加温润、抚顺,让人无法错开眼。
司马师见司马昭愣愣的看着她们,笑道:“可人疼吧?”
司马昭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并没有看他,也正望着夏侯徽和柔儿,他也笑了笑道:“我见大嫂在这温县粗茶淡饭的过得挺好的.....”
司马师点了点头道:“现在,只要有柔儿,无论到哪儿,她都愿意的。”
司马昭不再看夏侯徽,望向那片巨胜,笑道:“那还不是因为有大哥?!”
司马师半认真半开玩笑的笑道:“从柔儿出生开始,我就要让位了!对徽儿来说,柔儿就是她的命。”他见司马昭错愕的望了他一眼,便道:“你大嫂生柔儿那时候,你正好去山里打了几天猎,所以不知道当时的情形,当时柔儿在肚子里是’探花先‘,脚朝下的,夏侯家派来接生的仆妇怕出事,一开口就说生不下来,徽儿并没有多少意识,却死活不肯放弃,她是真拼了命把柔儿生下来的......再看而今这光景,有了柔儿,她还把谁放在心上?!”
司马昭只知道那时凶险,所以,他总有心结:“若是在洛阳,爹还是御史中丞,咱们司马家还是朝廷重臣,大嫂怀孕生子自有最精心的照顾,何至要他们夏侯家来人,闹出这些没有头脑的事情来......”
司马师啧了一声,瞥了他一眼道:“我说,为什么跟你说话,总能被你扯到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去?”
说着便弯腰倒了一碗水,朝司马懿走去。
待他回来了,见司马昭还站在那里,扇着风道:“你说爹怎么想的,就咱们三,得干到什么时候,也不雇几个农人......”
司马师素来不爱听司马昭议论这些,“爹让你干活就干活,哪儿那么多话?!”
司马昭摇了摇头,道:“哥,爹也干不长,你别看他这样,他这叫身在田间,心系天下,自己刚创立的新政,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司马师看着司马懿挥汗如雨的挥锄开土,道:“皇帝都罢了爹的官,此时放不下,有用吗?爹刚说了这地荒得太久了,再开出几亩,都种上巨胜......”
司马昭想了想道,“我看爹这招不靠谱,种那么多巨胜?陛下不来给谁看呢?”
他一见司马师又瞪他,便眨了眨眼,低声道:“要不,咱们给小姨捎点巨胜子?”
司马师夺过他扇子,没好气道:“我看你还是不够累,想东想西想这么多,干活!”
司马昭撅着草根,心里却盘算着皇后的路子确实可行。抬头打算跟司马师再叨叨几句,却见家里浆洗的一个仆妇正赶过来,见着司马师便喊道:“大爷,大爷,少夫人呢?”
他朝夏侯徽那边望了过去,见她听到动静正抬起身子牵着柔儿站了起来,那仆妇便道:“少夫人,洛阳那边来人了,说是夏侯家报丧的,夫人正叫您回去呢......”
夏侯徽一听,手里的花草掉了一地,柔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了看众人,又抬头看向夏侯徽,叫了一声“娘”。夏侯徽往前走了一步,又回头看了看柔儿,有些踟蹰。
这时司马师和司马昭都走了过来,司马昭抱起柔儿道:“嫂嫂,你跟大哥去吧,柔儿在家里,我们会照顾好的。”
司马师朝夏侯徽点了点头,“别急......咱们先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