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11月4日,天气:阴,作者:小泉
一、
爱是什么?达罗问自己。此刻她坐在窗前,看河水平静地流过。这个时节,没有漫天落雪,没有黄叶残卷,能看的,唯独这条小河了。看着它无波无澜地流过,仿佛一分一秒,一天一年,甚而一生一世,也随水而逝了。尽管达罗只有三十岁,她却觉得生命拉长了许多,那上面尽是空白,用空白填满的多余。
爱是什么?她逼问自己,好像任何无解的答案都能被逼问出来。
爱是被海浪掩藏起的颜色,她没有见过海,她曾经觉得爱是任何一种无形的虚幻,就像从对面深山里,隐约传来的一声鸟啼。达罗凝视着面前流过的河水,她每眨一次眼,便是与这一点点的水的告别。如果此刻不曾留意,大概等到哪天河水干涸了,回过神来,再去感慨这里原来是有一条河,河是真实的,水也是,留不住的是流水而过时的平静。
达罗又想起他,事实上他日日都会流经她的脑海,周而复始,带给她安抚今生的平静。
他是一个影子,在夜幕里不知被哪盏灯的光晕抚摸,除去明月光,还有他清晰的轮廓映在窗帘上一丝不动。白天那个身影去向何处?达罗不得而知。仿佛只有路灯亮起来时,她才会倏地想起偏爱的不仅只繁星,如今又多了他的影子。好像无论他是什么人都无妨,她在意的是一团黑色区域,是一块雷打不动的黑色形状。
每个清晨,打扫完几间屋子的卫生,吃过早饭,达罗便独自来到小河边,坐在空荡荡的长椅上,有时候会有几片黄叶落在上面,有时它覆了一层薄薄的雪。大约坐下十分钟,她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玻璃瓶,装了半瓶清凉凉的河水,又放回口袋,新的一天就算开始了。
二、
整个上午,达罗都在忙着赶稿,写她全新的长篇小说。亨利总编近来催稿的电话更勤了,一天三通已经不够,从昨天起接连五通电话的日子,真叫她恼怒。她特意将带回来的玻璃瓶放在电话旁边,如果不是为了说什么也不肯用手机的姐姐,这台老式电话早已经沦为塑料箱里的垃圾,和鸡骨头、烂鱼刺、水果皮一起被垃圾车不知道带去哪个垃圾场,彻底地焚烧了。
用来写稿的这间小屋,起初是厕所,但是达罗觉得洗净身体的地方应该越宽敞越好,她早就想调整一下了。如果不是为了说什么也不答应,且又没有理由拒绝的姐姐,她坐在此刻面向小河的房间里写作,也不至于等了两年。两年前的一个晚上,姐姐米莉突然说想换换环境,理由很简单,电视剧里那些单身女人,哪个不是一人住。达罗同意了,尽管在她想来,姐妹俩虽然住在一起,每天几乎不说什么。她夜里写稿时,米莉在睡觉。米莉白天去工作,她在家睡觉。相反的时差使彼此生出了许多看不惯。达罗对米莉早晨的高跟鞋声表达过无数次敌意,我晚上需要安静的环境写作,刚睡着就要忍受你的高跟鞋。
我也要忍受你每天不去工作,天天在家写一些不挣钱的东西!米莉只要烦躁起来,就变得喋喋不休。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出去工作。你去工作多少能挣点儿钱,日子也能好过一点儿。你看看我都穿些什么,全是廉价的衣服。用的又是些什么,打折时候买的廉价化妆品。可能米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嗓门有多尖亮,直到邻居敲门来询问,姐妹俩才停止争吵,各自回到屋里关上门,进入了冷战期。
周而复始的争吵,让她们心力交瘁。现在米莉搬走了,达罗有种小时候坐滑梯的快感。米莉搬走的第二天,她开始大扫除,瓶瓶罐罐的扔了不少。唯一的双人床也卖了,之前赶上买一赠一时买的日常用品,米莉嫌它们旧了,除了几天前新买的衣柜和微波炉,其它的都留给达罗了。达罗崇尚极简主义,信奉少比多好,索性连同自己不要的,一股脑地卖光了。
亨利总编有一晚过来催稿,“你这是要搬走吗?”他惊讶道。达罗请他先坐在屋里唯一的沙发上稍等些,因为她笔下的凶手终于要被她这个一手遮天的法官判处死刑了,凶手不死,她也寝食难安。亨利总编来的路上急了点儿,口渴地厉害,又不敢打扰达罗,只好失礼的在几个屋里四处找寻,找的过程丝毫不费劲,因为三间屋子有两间几乎是空的,亨利在厨房的小桌上看到了两瓶矿泉水,小桌上另有几个西红柿和黄瓜。
达罗第二天交稿时想起昨晚亨利总编被冷落的事,她觉得亨利想要的只是小说稿而已,只要按时给他交稿就够了,至于道歉这类动动嘴就能完成的事,亨利并不需要。
“达罗,”她正准备离开总编室时,亨利叫住她。“对自己好点儿,”他仍旧低头写着什么,声音从屏幕后面传来。
“这次多支付些稿费吧,”达罗不像是在开玩笑,但她的确是当玩笑在说。她知道亨利的出版社近两三年也不如意,似乎人们已经不再需要书了,如果在一个安逸的午后或周末,他们宁愿靠发呆来放松,也不会寄希望于几行无感的文字。“明晚来家里吧,请你喝咖啡。”
“拿铁”,亨利应了声。
三、
此刻,他正坐在窗边看书,他在看哪本书?达罗问自己,会是伍尔夫吗?她今晚想读伍尔夫了。伍尔夫一旦进入写作状态,想必会分裂成若干个人,他们各自向她倾诉,她一一为他们记录。真难为她了,达罗心想,也真叫人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