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听说你住院了?”我终于鼓起勇气打通了魏明海的电话。
魏明海是我高中同学,农村孩子。高中毕业后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大学毕业后也没能找到理想的工作,一直都处在东奔西走、日晒雨淋的状态。结婚后生了三个娃,为了过上安稳的生活,把前半生靠体力积蓄下来的一点本钱,全都投进一个固定铺面,做起烟酒零售的小生意。日子过得紧巴巴,没钱买房子,连三个子女的读书教育也是个大问题。
前几年“腐败之风”盛行之时,我还会经常光顾魏明海的生意。这几年我的应酬明显少了,他的生意也每况愈下。当年他选择做烟酒生意,也是因为大吃大喝的社会风气推涨了这个行业。那时候一瓶茅台最贵卖到2000元,然后一路下滑,最惨的时候跌倒800元。那段日子是魏明海最痛苦的季节,不仅没钱赚,而且有货还卖不出去。如今反腐力度未见松弛,茅台却从800元升到了1600元,茅台股价也升到了历史新高,成为两市首个突破400元大关的“特高”股,然而魏明海的生意也并未见任何起色。
惨淡的日子日复一日地过着,不知何时才能熬到头,魏明海也没有奢望熬到头的那一天。只求一日三餐,一家人平安无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命运却不这样想,它不仅没有同情魏明海,反而给他带来可能致命的一击。
“你听说明海的事了吗?”魏明海的好友楚高峰给我打来电话。
因为前几天才到魏明海的档口喝茶,楚高峰的这一问把我问得一身冷汗,“出什么事了吗?”我已经感觉到不详的预兆。
“鼻咽癌。”楚高峰回答道,他叹了口气,“为什么厄运总是和穷苦人过不去?一家人本来就很凄惨,三个孩子的读书都成问题,现在他又倒了,怎么办啊?”
电话的这一头,我久久不能说话,脑海里不停翻滚着魏明海的影像:黝黑的皮肤,壮实而发福的中等身材,脸上总是挂着微笑。每次见到我出现在他的档口,他都非常热情地拉着我这个老同学进屋喝茶,从裤兜里掏出已经揉的皱巴巴的烟盒,顺手递过一支烟:“来,抽一根!比不上你的,将就着吧。”煮茶的水已经沸腾,水蒸气混着香烟的迷雾里,我们愉快地喝着劣质的普洱茶谈笑风生。
这还是几天前的景象,我很难想象魏明海在知道诊断结果那一刻是怎样的心情,是怎样的痛苦、恐惧和悲伤。我不知道他是在无奈地接受命运对他的判决,还是在愤怒命运对他的不公。
“他已经住院了。”楚高峰接着说,“但同学里只有你和我知道,他不想告诉别人。”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哽咽地说:“这家伙真是死要面子。”
魏明海几乎是我们班上过得最困难的一个,但他从来没向谁诉过苦、借过钱。这几年网店、微商兴起,他也常在网上卖些土特产帮补一下家计。他家乡最出名的番薯,是本地最好的品种,经常会捎一些带给我父母,因为他知道我爸妈喜欢吃,给他钱也不要。他从不开口求人,更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哪怕是这癌症,自己得了也归自己。
这些年身边得癌症走的同学和朋友太多了,几乎每个离我而去的人,从我知道消息的那一刻,直到他们闭上眼睛的那段日子里,我都没勇气去见他们一面。我害怕见到他们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脸,我怕自己无法控制悲伤的情绪,我怕自己的悲伤影响他们本已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身体。这一次也不例外,前天得知消息,思想斗争了一天,始终不敢拨通电话。
昨天下午,再一次路过魏明海的档口。隔着汽车玻璃窗,我远远地望着,明知他这时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但仍止不住地望。一个瘦弱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那是他的妻子,正在给一个顾客搬东西,嘴里说着什么,几个孩子围着她身边打转。她一边忙着安顿小孩,一边拾掇着档口里的一切。远远看去,一切都没变,看不出她的悲伤,看不出她的憔悴,弱小的身板始终挺立,忙碌而坚定。没有魏明海的日子,她依然要过下去。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在这个小女人面前,我的懦弱显得如此可悲。我拿出电话,终于打通了。
“是啊,住院了。”听得出来魏明海的精神状态还是不错的,“医生说是中期,没关系的,很多人都治好了。”
“终于可以减肥了,烟也戒了!”他继续轻松地说道,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痛苦沮丧,“等我住院出来再和你喝茶,哈哈,抽不成烟,还好可以喝茶。”
听着魏明海说的话,我不再流泪,因为我没有流泪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