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嫲离世后,我搬离了河边巷,住到了爸爸妈妈在樟树头起的新楼房里。没多久,爸爸就带着生病的妈妈到山西求医,让满叔照顾我的生活。
那时,满叔所在的工厂效益不好,于是那个暑假,他就带着我晚上去刘婷爸妈的大排档去卖啤酒饮料。
每天夜幕降临之后,我们就推着装满啤酒饮料的冰柜来到大排档的位置。这个位置距离老汽车站一个路口,旁边是个市场,晚上不营业所以都是关着门的摊位,但是往里走几步就有一个破旧的民营小影院。
通常刘婷爸妈会先我们一点儿到场。他们推的是一辆双轮车,车上满满当当的东西,从油盐酱醋,到餐具桌椅,再到食材厨具气灶,无所不包。他们会先把东西从双轮车上一一卸下,然后一个人拉电线接灯泡,一个人摆桌椅厨具,动作娴熟麻利。再接下来就是在灶台边的床那么大的木板桌上整齐地摆上一个一个塑料篮子,里面都是刚洗净的新鲜食材,鸡鸭鱼肉蛋、菜心、瓜苗、韭菜、豆苗、田螺、芋头、酸笋,还有一大盒湿粉。满叔跟他们打过招呼后,就将冰柜推到靠边的灯泡下,停稳,拿张椅子坐下。
准备工作完毕,很快就有客人来了。客人挑其中一张桌子坐下。系着围裙的刘婷妈一手拎个茶壶,一手按人数拿了对应的茶杯过来,客人点餐。只听“轰”一声闷响,光着膀子的刘婷爸点开气灶,开做了。只见他放大火力,右手拎起大圆勺往旁边的大油桶里一挥,舀起半勺亮晃晃的菜油往锅里一浇,左手掂起大铁锅把入锅的油晃匀,紧接着伸手取一大撮湿粉扔入锅中,“哧~~”一声一大股白烟从锅中冒起,刘婷爸周围瞬间模糊如进入仙境。“小仙境”里,他迅速在大桌的篮子里取出不同的食材,并富有节奏感的将它们依次投入大锅中,用大圆勺有力的翻炒,烟雾时强时弱,锅里不断传来哧哧的冒烟声、轰轰的气灶声、bang邦的锅勺碰撞声,好不热闹。末了,他潇洒地一手端起大锅,把美食往白色的大碟子上倒,一手用大圆勺刮。随着食物被盛入碟子,烟雾渐渐消散。一碟油澄澄的瘦肉菜心炒粉被端上客人的餐桌。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仿佛周星驰电影里的食神一般。这时候,满叔就会走上前去问客人要喝点什么。客人随口点了汽水。满叔转身拉开冰柜门,快速拿出两瓶汽水,用系在冰柜架上的起瓶器把瓶盖撬开,再熟练地往瓶子里插入吸管,然后转身就放到了客人桌上。客人付钱,满叔将钱放入腰包后,回到冰柜边坐下。
我通常会坐满叔身边的椅子上,有时候看刘婷爸炒菜炒粉炒螺看得出神,有时候听满叔跟刘婷爸妈有一搭无一顿的聊天,有时候抢着用起瓶器开啤酒汽水的瓶盖,观察瓶盖被打开的那一瞬间,瓶口冒出丝丝冷气。更多的时候,我喜欢跟刘婷一起到处跑去玩。
晚上9点到11点之间,是最多客人来吃晚饭宵夜的时候。刘婷爸妈和满叔忙得不可开交,特别不喜欢我们小孩碍手碍脚,而我们更乐得自由自在。我们最喜欢去的就是大排档对面的那条街,那里有百货大楼,有新华书店,走到头往左拐就是九姐妹商场。我们两个刚上小学的孩子,偶尔带上她妹妹这个小跟屁虫,把自己想象成翡翠电视台里的香港丽人,逛商场。隔着玻璃柜台看货架上摆得整整齐齐的毛绒玩具、镜子、凉鞋、裙子、花露水、力士香皂、飘柔洗发露,我们必定是垂延欲滴的样子,大脑里已经拥有了一个宽敞的大房子,商场里的每一件商品都在房子里有属于自己的位置,而我们就如翡翠台电视剧里的女主角那样,漂亮优雅,头发乌黑身上散发着迷人的香味,迷人极了。等到商场陆续关门了,我们溜达回去到大排档旁边那个市场里的小影院附近玩。来这里看电影的人不多,买票检票的哥哥姐姐们有时互相调情,有时抽烟聊天。我们总是趁他们不备偷溜进放映厅玩一圈儿又出来,接在路灯下晃荡聊天,再回到大排档。这时候的大排档的热闹接近尾声,我们就在大人的指挥下充当一小会小帮手收拾餐具桌子,直至客人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狼藉的桌面、堆成小山的餐具、零落的食材、倒到馊水桶里的剩饭菜和疲倦的三位大人。
满叔从不乱花一分钱。买啤酒饮料的每一分钱都小心翼翼地按金额大小叠好,放入腰袋。在我们帮着大人把残局收拾好之后,他会开一瓶汽水给我和刘婷一起分享。今晚的营业就结束了。跟刘婷家道别后,满叔和我就推着冰柜往家走了,叔侄二人一路无话。昏黄的路灯照在覆盖着尘土的柏油路上,冰柜的轮子从路上碾压而过发出沉闷的摩擦声,路面出现了淡淡的痕迹。
突然有一天晚上,我和刘婷溜进放映厅没多久,就被一个检票的哥哥发现了,当场把我们赶了出来。虽然放映厅里黑黢黢的,其他人也许根本看不见我的样子,但是我依然觉得非常丢人,差点没气哭了。刘婷为了哄我开心,提出我们要报复他们!酝酿了一天,我们想到了报复的办法!第二天晚上,我们主动来到他们面前,说肚子疼,想用他们的厕所。他们同意了,我们说我俩可以一起用,他们也没在意。于是,我俩一起走进了厕所,把门拴上的那一刻,我们激动极了!报复计划要执行了!我们把大便拉在脚踏上,再尿上尿,又把角落的几块破砖头踢到了便池里。大功告成!接下来紧张的情绪盖过了激动,我们趴在门缝看到他们继续在聊天吃瓜子抽烟。我们心虚害怕了,不敢出去。犹豫了一小会,还是鼓起勇气打开门,强装镇定地从他们面前走过,还假装聊天。走过他们,刚拐弯下楼梯,就感觉有个哥哥往厕所走了,我们撒腿就跑,几乎同时,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哥哥的咆哮。我大喊快跑,只觉得大脑控制了一切,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手和脚是如何配合的瞬间跑出影院范围隐藏如清冷的市场里。我和刘婷躲在一个摊位下,压抑着沉重的呼吸声,不知道过了多久,探头探脑地观察了四周,确认没人,才蹑手蹑脚地出来。远远地看着大排档的灯光下,人声鼎沸的样子,仿佛那就是安全地。终于,我们进入安全地了。紧张刺激和惊恐都褪去了,我和刘婷相视一笑,感觉无比无比无比舒爽!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小影院。仔细回忆,我和刘婷的联系也终止在了那个夏天。因为那个暑假以后,我就彻底搬到樟树头住了,几乎没再怎么回过河边巷。河边巷里无忧无虑的童年嘎然而止,叛逆的青春期在樟树头开始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