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中年,忽然就孤独起来。
曾经一下班就想呼三喝五纸醉金迷的懵懂少年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了性子,躲着酒局,躲着各种娱乐,人聚得稍微多一点就要绕开,生怕一不留神说得兴起,晚上又会出去。偶有性情投契的三五老友相邀,也是喜欢端茶胜过端酒,话倒是越来越密,不过“想当年……”到底也是替代了“将来有一天……”。
还是很喜欢聊天,不过也要分对象了,年轻时那种三杯酒下肚三山五岳尽是知己的劲头,如今看来很是傻逼。
一是老友,聊聊往昔,聊聊时事,聊聊高中暗恋的女孩和悉尼的房产泡沫。环境讲究优雅清虚,墙上要有字画,不必大家,要有风味。空气里得飘着若有若无的古琴声音,兴致起了,找服务生掏二百块钱,点一曲《广陵散》,也听不出真假,更听不出好坏,只为单纯地装把大爷。二人对坐,一盒烟两杯茶,消磨一下午,无关利益,只有心情。
一是手底下的年轻人,讲讲形势,讲讲发展,讲讲政治上无比正确却没什么屌用的大道理。也习惯了主位就坐,也记得了一些高级幽默,也学会了一些酒桌上笼络人心的小法门。端起酒杯看他们的诚惶诚恐,端起架子看他们的战战兢兢,一方面惊觉自己也变成了当年自己最讨厌的模样,一方面感叹妈的老子终于也有今天。
越来越懒,越来越喜欢独处,总想建造一间单向透光的玻璃房子,藏身其间,看得见风云变幻,听不到鼓噪喧嚣。
觉得自己得培养点高雅爱好,于是养花种草,于是喂鱼逗猫。燃一小把沉香,沏一大杯雨前,研一饱砚浓墨,铺一满张宣纸。默念着“欲右先左,欲下先上”,提按着“上善若水,厚德载物”,一气呵成,掷笔于桌,忙不迭地送去装裱悬挂。后来发现这两句并不配套,却也懒得再写再换。
家里原本买来装饰门面的各种书籍也终于有了被召兴的一天,还制定了各种详细的读书计划。在落地窗前摆一把躺椅,晒着和煦的秋阳,伸直双腿,舒缓脊椎,挑一本薄点的册子,随性翻上几页,没等找到“黄金屋”,没等看到“颜如玉”,一阵困倦袭来,倒是在温暖中直抵“黑甜乡”去也。
工作也越来越简单,越来越得心应手。不再希求什么进步,不再奢望什么提升,玻璃天花板就在头顶,虽然一时半会穿不过去,但是上面的那点破事也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即便过去了,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受到的批评越来越少,心态也越来越好,年轻时领导说两句就睡不着觉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年岁大点的领导都退休了,偶有没退的也都摆出了一副调研员的模样,开始与人为善,整天笑眯眯地神秘的大佛一般。在岗的领导大家岁数差不多,有不满意的地方互相也得留面子。一是知道你什么都不在乎,虚心接受坚决不改,无欲无求就无所顾忌;二是拿你也没办法,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真闹翻了受伤的指不定是谁。人到中年,工作成了一场搞平衡搞和谐的面子游戏。
早就不再做什么事务性的工作,有点事情就往下分派,美其名曰“给机会、压担子”。早就学会了如何摆放部属关系,调动得一堆年轻人走马灯似地团团转。有追求的年轻人还是大多数,偶尔出现一个上升的机会,是一定要全力替兄弟们争取的,作为给他们多年犬马之劳的回报也好,作为给自己的将来多敷设一条潜在的人脉也好,说几句好话,糜而不费,何乐而不为?
然而,一不留神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原本的依赖和寄托突然就变成了负担。父母在一夜之间变老,孩子在一夜之间长大,时间和金钱就像两座蠢蠢欲动时刻都会喷发的火山。是紧装束带孑然前行?还是缩进螺丝壳里去他娘地?本身平坦的人生之路忽然就分了叉。往左?往右?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选择就意味着放弃,于是困扰,于是焦虑,于是唉声叹气,于是辗转难眠。
大形势也不省心。房价涨得像吃了伟哥,物价三天两头“姜你军”、“豆你玩”,打开浏览器,网上一片轰轰烈烈的“固化的社会阶层”、“危机中的中产阶级”,深以为然,又无可奈何。看多了盖高楼,看多了楼塌了,非但没有培养出“泰山崩于前、麋鹿兴于左”的从容,反而多了兔死狐悲同命相连的伤感。
于是想发泄,一言不合就就跑到网上去发帖。窝在键盘前打字,痛斥世风日下,痛斥人心不古,痛斥各种庸众反智,痛斥各种政府无能,口水乱喷,键盘咯咯作响,隔着屏幕都能闻到一股酸爽。收获两三个赞,自以为得计,却什么都改变不了,偶尔碰到一个观点不同的,隔空骂战,以为能辩论出个是非黑白,最后却往往不了了之,互相拉黑了事。
再也不愿意照镜子,头发日渐希疏,面皮日渐松弛,鼻孔乱毛丛生,额头细纹堆垒,眼角眉梢一片洗不去的倦怠。苍老不请自来,恐惧淹没内心。洗澡时偶尔低头,隔着鼓胀的肚皮看不见没精打采的小弟弟,于是悲从中来,恨不得就着喷头流水的声音痛快地大哭一场。
人至中年,本以为的一马平川,没想到是一地鸡毛;本以为的河清海晏,没想到是兵荒马乱。
人至中年,虽然粮台高筑,然而外无救兵,小小的围城虽然不至于城破,却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偶尔登上城头,看到城外团团围困的八百里连营,看看远处更加广漠的时间的瀚海,孤独忽然就生长起来,像一条坚韧的黑蛇,自心底慢慢爬出,一圈一圈地缠上来。
风雨不透。
2016年9月30日于北京海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