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威
我的遥远的小树林
那片小树林,依我长后每次重寻童年旧迹所得来的经验,它其实也不过如是——不会很大吧?
不会很大。要是当年的我在傍晚时一个人进去,不停地走,莫名的恐惧刚刚要升起,它就到头了,露出依稀的边缘,让我看到远处的山峦和星光。
世上大凡山有所指,水有所称,而林无以名。县城之东有河,我居河之西,它在河之东,我们喜欢叫它“河那边的小树林”。
春天,姐姐们领我进去挖小根菜。纤纤细细的小根菜,像我们当时的生活一样孱弱,站不住脚。在去年荒败的杂草、残雪、还有满地的石隙间,你很难找到它淡绿的触须样的姿影。一旦你的目光适应并专注于它,就会发现,四周很快就令人应接不暇了。它们简直像转瞬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等待你去采摘。这时候我喊:“大姐,快!二姐,那边!”没人答理我。她们比我还要忙碌和满怀喜悦。
过了一些日子,我们进去挖荠菜、苣荬菜。我从挖野菜中得到了孩提时代最初的收获和乐趣。一柄尖铁铲,一个蹲着的少年,一只同样散发过植物气息的编筐。这是一幅我记忆中线条明确的剪影。少年不停地挖,一路向前,这使他在衣服前襟里积满了大把鲜嫩的野菜之后,不得不四顾搜寻他的编筐。此时,他才约略觉得他的手指已经被铁器磨痛了,腰背也酸乏得很。正是如此,他或许才清楚了一个简单辩证的道理:收获的喜悦总是同劳动的付出和苦楚成正比的,并且,只有忘记了那个编筐,他才会得到更大的收获。
“荠菜炖汤,苣荬菜蘸酱”,“小根菜炒鸡蛋,小孩撑得满地转”。这些说不上是经由谁口发出的第一个童声歌谣,使我们觉得满世界充满了饭香。当太阳的光影从林翳间,像舞台的布景那样向西移去,晦暗和潮湿、传说、神秘一起随傍晚悄悄升起的时候,我们会听到林间的画外音,那是妈妈远远站在河对岸家门口的呼唤(天下所有妈妈都这么呼唤)“小×,小×,还有小×,回来吃饭啦!”
饭菜当然早就做好了,但是爸爸妈妈还是会非常忙碌地把我们挖来的小根菜,炒上一碟,或是洗净一绺,醒目地摆在桌子中央。与其说,他们是想让简陋的饭菜变得丰盛,倒不如说,他们是用这种举动鼓励我们劳动的心灵,让我们即时得到尊重,而不使它隔夜和推迟。
秋天,哥哥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他带我们一起用筢子搂树叶子回家烧火。那些杨树、柞树、杂木的叶子落了厚厚一地,又松又脆,踩上去,满耳都是蝉鸣。我们用麻袋把装得沉实的树叶子扛回家,妈妈做饭时把它们塞进灶炕,点燃后让我轻轻摇着鼓风机,不一会儿,锅边就溢出一股典型的农业气息,芳香扑鼻。爸爸大力表扬了哥哥,说他能干。爸爸还喜欢这么演算和譬喻:“嗯,做这顿饭,等于省了四根大柴柈。”
哥哥可能想把院里那一垛柴柈都省下,省到来年春。于是整个秋季,他都不停地搂树叶子,直到把我家的厦子堆得小山一样满。
一年四季,除了帮在人干零杂活,当然少不了我们大部分时间同邻居伙伴们在树林里的跑啊闹的,恣情玩耍。捕蚂蚁,编花环,捉迷藏,打弹弓,过家家……想来真是奇怪,我的有限的对植物和昆虫的知识,竟然都不是日后在课堂中学到的,而全是从它那里领会的。至于爬树,翻跟头,无数次的奔跑和跳跃,用石块掷打高垂的树种子所增强的膂力——这些体能训练,长大后,谁又会专门去做呢?小树林,是我自然的启蒙地,精神的培育场,身体的游乐园。
苏联作家纳吉宾曾写过一篇小说《冬天的橡树》,讲一个叫萨乌什金的小男孩,上学总是迟到。老师经过跟踪和亲历才知道,男孩上学的途中,总要经过一片树林,那里边鲜活的景色和奥妙的事物总是深深吸引他,使他流连忘返。后来,小男孩一路走一路给他的老师讲解许多连老师也不知道的事物,年轻的女教师为之深深感动了,她原谅了小男孩,她知道,她所讲授的祖国的生字、词汇、句子、语法这些内容,如果离开某一种扎实而独特的情感,一切都将是苍白的……
我之所以想起这个故事,是因为像我童年许多温馨的事物如今已不存在一样,我的那片小树林也早已被毁掉了,消失了。博尔赫斯说:我们可以知道我们将失去什么,但却不知道将得到什么。我觉得这话不对,许多东西,我们不知道它竟会失去,但却知道,失去后换来的是什么。就像曾经,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少年站在那片树林中,对它边缘之外充满了激情、忧伤和遐想,而今,我站在原地,面对的是一览无余的石头、垃圾、荒地和屋脊……
给所有上学孩子的路上一片森林!让他们由此而通过。假设仍能使我走在其中,迟到大概不敢,晚归还是经常的吧?
——我的遥远的小树林!
烟花流年
每到即将过年时,禁不住想起放烟花。
虽然我知道,每个人对过年有各自不同的感受,但是有一点大抵是相同的,那就是一提起“年味儿”这个字眼,肯定不仅指饺子味儿,年糕味儿,荤油味儿,而更是指烟花爆竹的硝烟味儿。
就像你记不起什么时候拥有了童蒙时代最快乐的第一次笑声,你同样记不起哪一年亲手引燃了第一颗烟花。作为男孩子,谁记得么?
总该是我七、八岁的年纪吧,开始对烟花有了那么倾心的迷恋。因为家里穷,母亲只允许在过年的时候买一盘肥皂盒大小的鞭炮燃放,没办法,我只好提前一个月就把平时节省的零花钱拿出来,一点一点地购买和积攒烟花。我把它们摆了一炕,那无非是些小摆设,像儿童积木一样大小,造型精巧,但是价钱便宜,什么“小蜜蜂”、“小飞机”、“小流星”,还有“小花篮”——就是那种拎起线头它就转啊转的,往往把它自己给烧着了。
除夕之夜,全家都去院子里看我放那些宝贝,耀眼夺目。父母不必说了,大姐、二姐和哥哥都插不上手,只能眼巴巴看我演示。我给他们放啊放的,真是快乐。放完了,我就一个人爬上房顶,看我们那整片胡同区几十条巷子里无数的人家院落,都变成一个个军火库,火光再小,也映出人们对生活的热望。再放眼整个县城的天空呢,哎,那就更不要说了啊!
老师布置作文,总爱以《除夕之夜》为题,那时候我的作文,在班级里总是第一。
有好几年,为了省钱,也为了好玩,我自制烟花。那就是除夕过后,我寻遍小巷,把未炸响的爆竹搜集起来,挤出它们的火药装入平时玩耍的空子弹壳里,导入捻子,立在地面,天黑时燃给全家人看。那窜出的火焰,别有风采,全家人为之开怀大笑。
更有后来,我稍加改进与创造,在更大的容器中装入更多的火药,底层埋了一只鞭炮。这样,火光亮丽之余,接下一声爆响,显得出奇制胜,令人为之一振。
从童年到少年,我对烟花的迷恋,一直不减。上初中一年级的那年除夕,家人都在屋里包饺子,我一个人在院子放鞭炮。我穿了一套新“的卡”中山装,上衣四个兜。那是在寒假时帮县里的新华书店卖年画,风雪无阻一个月,好不容易挣来二十几元钱,让母亲给我买来布料做成的。我的一只兜里揣满了鞭炮。我把点燃的鞭炮一只只抛向空中,没想到,一阵风吹来,将其中一只在空中炸散的鞭炮火星吹入我的衣兜,立时引燃了里面的同伴。我不顾一切地用双手捂住衣兜,为的是保护衣服,结果,二十几只鞭炮等于全部在我手里炸响,衣服破了不说,我的手也被炸得又黑又肿。
我哭了。不为疼,为心里难过。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套新衣服啊。
但是没过多久,我又笑了。这样的缺失与遗憾,与放烟花的欢乐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
时光不知怎么就来到了青年,还是迷恋放鞭炮和烟花。甚至结婚后有一年,妻子让我到她爸爸家过年,而她家没有热衷放鞭炮和烟花的习惯,我不想去。妻子知道我的癖好,就对我说,她哥哥为此买了许多许多的烟花,静候我去放。于是我竟快乐地去了。
多年以前,我和父母分开,异地搬家,上楼,按惯俗那个大年三十晚上要在自己家里过。除夕放烟火,竟有了一种索寞之感。便是我们自己一家三口,妻子惦着看电视晚会,不忍下楼;而女儿胆小,也宁愿避开。只剩了我。我记得那年除夕就是我独自在户外放的烟花,那是一种别样的心情。随着烟火与鞭炮的炸响和消遁,我在默默地检历和总结过去的一年。毕竟跟年纪有关了,我已告别苏东坡笔下的除夕“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的环境,而更加感慨宋代席振起《守岁》中的“三十六旬都浪过,偏从此夜惜年华”的复杂情状,从而,内心更服从于明朝文征明《除夕》里的“人家除夕正忙时,我自挑灯拣旧诗”的精神情结。
不是吗。大多数人那么喜欢放烟花,在潜意识里,难道不正是心仪烟花的某种内容与形式的瞬间升华吗?不计久暂,唯愿灿烂,这是它独特而深刻的价值取向。
因此,我觉得,在除夕里,一切放烟花的作为,只有与生命的回望与思考焊接在一起,才会有真正的欢乐——那也是深沉而久远的略带忧伤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