宙斯创造出世界第一个女人潘多拉,赐予人类。在好奇的驱使下,女人打开魔盒,释放出了灾祸、疾病、苦难,仅留下希望于盒中。世人怪罪女人怪罪潘多拉,却不顾源于愚弄神的原罪而降下的惩罚。人们把愚弄的罪过加诸于他们创造的普罗米修斯头上,于是自己好成为值得可怜的受难者。法官循规蹈矩正义凛然地判处偷面包的贼受罚,却无奈地表示他无法判处贫穷。无论孔子所说“反求诸己”能否得到“科学”的证明,考虑到我们自始以来“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习惯,这都是治病的箴言。
如果考虑到愚弄——盗火——潘多拉这样一个链条,希腊人似乎注意到文明的代价。但似乎这种富有深刻哲学意味的反省并没能植入人们的心灵,铺陈至生活的日常,文明裹挟着无休止的欲望仍然自顾自地前行,及至今日,我们仍然习惯于欢喜于技术、科学、文明的进步,却懈于对其代价的反省。其实只要略微留心,这样反复验证的“真理”自不难辨别,人类总是在付出代价的前提下取得一个又一个令我们欢喜的进步的文明。其实文明本无过错,错在我们一方面拥抱文明享受文明,一方面又几乎从不留意文明的概貌,不愿从整体上认识、了解、反思、完善。囚徒理论几乎无时无处不在。尤其当下,随之科技繁多,随之科技门槛愈发阻碍普罗大众的认知,我们越来越习惯于“使用”文明而无对其理解、反思、完善的自觉。或许这并非出于我们顽固的无知、可笑的自负以及愚蠢的短视,而更可能表达了这样一种事实——我们不但之于自然身是渺小,而且之于文明,之于文明创设出的一切组织,皆愈渺小。我们越来越不具备认知“世界”全貌的能力,这种能力的持续缺失和减损渐成了我们内化的一种心理,即逐渐丧失掉拥有这份能力的意愿。而意愿的缺失要比之能力的匮乏更具长远的危害。肖申克是一所监狱,其实我们很难说不永在那道围墙之内,很多人赞美习惯了的条件反射,但假如我们不了解其中是不是真就值得条件反射,则赞美的习惯亦不过是比较美的悲剧。希腊人之所以可以比较容易地有选择地遗忘,也在于他们找到了又一个替罪的创想,替罪的神话,潘多拉,女人。
既然希腊是“人神同形”,则其对人体之崇尚或真甚于同侪,而对身体的赞美又讴歌似乎总又与热情的欲望联系起来。但不可遏制的欲望实是对秩序之破坏,于是我们得见德尔菲神庙中那熟稔的格言:认识你自己;万物皆有度。愈对形体的崇尚愈知节制的重要。或在希腊人看来,尤其对赫西俄德来说,女人常常具有不加节制欲望的特征,一来盖因她们永远都是美的代表,恰如孙文先生所说,假如世界没有女人,将失去百分之百的美;二来又或因特殊生理特点,不见有“贤者模式”的时候。女人相对不易被唤起热情,一旦唤起,则具有远超男性持久的特征,我不禁猜测,何以不论东西,皆有对女人的某种畏惧,诋毁即是畏惧,这似乎不全然出于男权统治的需要,而亦有对其潜藏着的澎湃不息的恐惧。
无论怎样,希腊人创造出了潘多拉,找到了属于他们的理由。虽然如此,但热烈的欲望与冷静的节制之间将永远存在张力,就是这种张力使希腊美丽,令希腊杰出,至今仍被记得,那个曾经的英雄时代,社会中弥荡着那种“单纯的高贵与静穆的伟大”气息,历久而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