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来,总是频繁地做同一个梦。
家乡的院子里,母亲还是故去前的样子。她还在穿针引线,正缝絮着一床温暖的棉被。戴在她手指上的顶针,在阳光下发出明晃晃的光晕,她身旁的袋子里盛满了白花花的棉花……
梦醒时分,总是悲伤的不能自已。一个人静坐深夜,就会有一种难言的心悸袭来。于是只好轻轻地唤了唤那根麻木的神经,拧亮台灯,开始写我的哲学。
想想这些年,自己混得并不怎样,内心便充满了些许的凄惶和内疚。总觉辜负了很多人、很多情。久而久之,生命中的这些辜负,却又像一种宿命,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回不去的旅人。
于是我写到:“在这令人窒息的天空下生活,人们要么叛逃出这重压的圈子,要么勇敢或麻木地留在其中,但绝大多数活得很卑微,少数人活得很压抑,能够打碎自身枷锁的人寥寥无几。”
就是这样的。人在旅途,冷暖自知。某些时候,不但要学会自愈的能力,而且还得把无望当作希望。就像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所说:“人生中无所谓胜利,挺住就意味着一切”。
说到“挺住”,突然想起古希腊神话中那个西西弗斯的传说。
西西弗斯又一次将巨石推向山顶,巨石再一次滚下山去,于是,西西弗斯转过身再返回山脚,再继续这个无尽的使命……
长久以来,西西弗斯,这个在希腊神话中因触犯了众神而被惩罚永无止境地向山上推石头的人,一直都是荒谬的代名词。我想这也是阿尔贝·加缪以《西西弗斯的神话》来命名这部谈论荒谬的著作的原因。尽管作者只花了一个章节的篇幅来议论这位孤独的英雄,我却仿佛能在这本书的每一个字眼里,看到西西弗斯曝晒在烈日下亦步亦趋的背影,巨石为伴,咫尺天涯。
屡战屡败对于一个奋斗者来说就是最难以承受的痛苦,可以磨光他的棱角,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平庸,苟且偷生。然而我认为诸神并没有达到他们的目的。在日复一日推石头的过程中,西西弗斯渐渐地明白他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这座山、这块巨石和他自己便是他拥有的所有东西了,在无尽的时间里,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推石头。
我想他一定消沉过,一定想过停下脚步,和我们每个凡人一样,直到有一天,西西弗斯却在这种孤独、荒诞、绝望的生命过程中发现了新的意义——他看到了巨石在他的推动下散发出一种动感庞然的美妙,他与巨石的较量所碰撞出来的力量,像舞蹈一样优美。这块石头的每一细粒,这座黑夜笼罩的大山的每一道矿物的光芒,都对他一个人形成了一个世界。
他仍在反反复复地推石头,却不再是为了接受惩罚,而是用自己新创造的命运向诸神叫嚣。
如果你觉得你的命运注定无法快乐,那么不如试试快乐地与命运斗争,来否定这个命运。若是这样想,那么可以说西西弗斯是在绝望的海绵中挤出了一丝荒诞的幸福吧。日日无新事又如何,只要巨石仍在滚动,脚步仍在踏着风尘,他就还有睥睨众生的资本,生命就还有存在的意义。
“人事百般,其原委皆源于人,一个盲人渴见天明,虽然尽知长夜漫漫,他仍然坚持不懈。”西西弗斯教会我们以更高的忠诚否定诸神。所有的行为并非徒劳,这些行为构成了我们的命运,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推石上山的挣扎本身已足以让人心底充实。我们应该认为西西弗斯是快乐的。”
其实说到西西弗斯,人们总是倾向于将他和吴刚联系在一起,这两个跨越漫漫时空在东西方神话中默默孤独着的人,有着太为相似的命运。
吴刚在学仙过程中犯了过错被惩罚来到寂寞的月亮上伐树,每每即将砍断,桂树又重新愈合。“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吴刚伐木万年无休,似乎是一种人生的隐喻:明知一些改变无济于事,但仍然继续着——这既是因那莫名的“原罪”所带来的惩罚,也是生命最根本的形态与最本来的面目。
他与西西弗斯一样,反反复复地把精力耗费在一桩艰难却又不见成效的事情上,在无意义的劳顿中消耗一生,却又没的选择,只得用这年轻力壮的身体去经营一段永无止境的荒诞人生。春夏秋冬,阴晴圆缺,都与他无关,他与时间共生共灭。西西弗斯的石头和吴刚的树,在我们看来是悲惨的根源,也许对他们自身而言,却可能是生命力量的源泉和心灵的寄托。这样一想,若是有一天惩罚停止了,一切反而会变得更加荒谬吧。
生活就是如此。休论公道。只能在自我既定的命运中负重前行,并不断寻找支撑自己继续下去的信念。
就像史铁生当年所领悟的那个道理一样: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请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人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
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其实说来惭愧,比起努力奋斗一类的词,我更善于也乐于接受命运。当然,尤其是它带给我幸运和快乐的时候。所以当它给我带来悲伤或痛苦,我也没什么话好说,想着因果报应、因缘循环之类的道理也就这样过去了。故而,当我面对荒谬如西西弗斯的命运,必然惊叹于他的“一切皆善”这样圣洁凛然的宣示。
或许,真正勇敢的人不是无知无畏的人,而是看透了这个世界,却依然爱它。以前觉得只是空谈,毫无深意,而现在看来却有些不同了。因为本以为“看透”的是时间的恶和不堪的人性,现在想来,“看透”的大约是世界的荒谬和虚空了吧。
人之一生,我们一直试图在荒凉中走出一段繁华来,而我们拥有的只不过是这刹那刹那。行阴迁流,念念生灭,时刻不停。很难想到的是,恰恰是因为执着于外物,我们才变得泯然众人了。
老子曰:持而盈之,不若其已。锻而锐之,不可长葆也。金玉盈室,莫之能守也。富贵而骄,自遗咎也。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由此可见,人求名、求利、求永恒,其最终结果都难得乐观。再怎么波澜壮阔的故事,追其究竟,不过是一段历史而已。
其实可以很坚定,试着直面并接受命运,并反抗它、超越它,赋予生命以直接的重量。正如加缪所说,人应该未曾和解地死,而不是心甘情愿地死。没有希望不代表绝望,你想怎么活,都取决于你自己。
毕竟,各人痛苦各人当,各人生死各人了,各人业报各人受,各人吃饭各人饱。至于其他的事,并没有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