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棒的科普书,就是让你读的时候感觉不出来这是一本科普书。史钧的这本书——《进化,进化,达尔文背后的战争》,尽管多年前的某期《罗辑思维》就有过推荐,可是在我翻开第一页以后,其精彩程度还是超过了我的预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本书与讲量子物理那本经典科普书《上帝掷色子吗?》相比,无论从内容,文笔,还是作者自身的专业程度上,都不相伯仲。
书名中提到了达尔文,这个人不需要过多介绍,各位在义务教育阶段恐怕就已经对他耳熟能详。如果要我用四个字来评价此人的才学,想来想去,唯有“经天纬地”这四个字。经天纬地者,或为宇宙立法,如艾萨克·牛顿爵士,任他日月星辰,山岳大海,无不在牛顿三大定理之下各守本分,各司其职;或为自然立规,如查尔斯·达尔文,无论细菌草木,还是万物灵长,都在自然选择这把剪刀面前努力演进,日夜修炼,不敢有一丝懈怠。纵观人类数千年文明史,聪明的头脑何止亿万,称得上经天纬地的,除了这两位,恐怕就只有做出元素周期表的那位德米特里·门捷列夫了。
回到这本书,书的名字里提到了“达尔文背后的战争”,说明达尔文的演化论(这里不用进化论,原因我后面会提到)提出以后,不但在当时堪称惊世骇俗,即使在达尔文死后一百多年里,争议始终都没有断过。这似乎与另外两位经天纬地之才的遭遇不同,艾萨克·牛顿一生奠定了经典力学,光学,微积分三门基础学科,其中经典力学又成为了工程,建筑等无数应用学科的基石,后世诸人无不在牛顿的指引下开疆拓土,所谓“天不生牛顿,万古如长夜”。直到一百年前的微观领域,他的经典力学才被颠覆。而德米特里·门捷列夫的一张元素周期表,直到今天,一百多个元素按部就班,还都老老实实地钉在表中,一步不敢移动。可是达尔文的演化论就完全不同,不但在当时就跟教会的神创理论,以及更早的拉马克理论争得头破血流。而且即使在演化论内部,那个当初和达尔文谈笑风生的铁杆fans华莱士,最终也只是部分认同达尔文的观点。那么,达尔文的演化论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引用书中的话,演化论的核心思想只有五条:
1.生物是变异的。
2.变异是渐变的。
3.物种的繁殖能力迟早超过自然的承受能力,淘汰一定会发生。
4.不同的变种有不同的适应能力,只有适应下来的那个才能生存下去,并把优势传给下一代。
5.只有大自然有资格选择哪一个变种可以生存下来。
个人来看,这五条基本思想,堪比欧几里得的那五条公理,基于这五条思想,历代生物学家建立起了生物进化理论的这座大厦。
现在说说,为什么不能叫进化论。
进化这个词,从词义上讲就是一个褒义词,仿佛物种的这种变异是带有方向性的,就是为了适应环境而做出的改变,这样理解很容易拐到拉马克主义的那个错误方向上去。小时候老师讲演化论,习惯拿长颈鹿举例子,说长颈鹿本来脖子不长,只是后来低处可以吃的树叶子越来越少,就只好把脖子尽量长长,才能吃到高处的叶子。这个说法细想就发现没什么道理,羚羊和鹿也吃树叶子,为啥人家的脖子就没变长?按照演化论的第三条,生物的繁殖能力一定会超过自然的承载能力,那羚羊越来越多,为什么没把脖子变长去吃更高处的叶子?再说了,当初脖子没变长的长颈鹿可不可以变异,去吃地上的草?为什么长颈鹿,羚羊都为了一口饭,结果一个把脖子搞那么长,另一个没有变长,但是两者都生存了下来?更别提举着个长脖子,既不易藏捏,奔跑起来也不方便,为了吃口饭,这付出的代价似乎太大了点。所以说,长颈鹿脖子变长是因为吃口饭,结果一代一代下来脖子就越来越长,这个观察确实没错,但是刚好把因果关系说反了。原因不在于它爱吃的那棵树越来越高,而在于长颈鹿发生了这种变异发生之后,一方面可以吃到更高地方的叶子,另一方面付出的代价又不足以被自然选择淘汰,因此才活到了今天。进化是有方向的,而演化是没有方向的,演化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只有刚好适应了大自然的那个演化,才称得上是进化。另一个例子,尼安德特人身高体重力量都超过智人,可是最后为啥被智人团灭?更高更快更强的演化方向难道不好吗?原因在于环境变了,智人虽然矮瘦弱,可是智人的大脑演化了,弥补了这些缺点,而所有生物都是自然环境的一部分,脑子发育的智人变成了那把进化剪刀,而尼安德特人即使长得更高,变得更有力量,在智人这把进化剪刀面前都没有用,只能接受团灭的命运(尼安德特人:早知道省点力气长脑子了,555)。
“生存,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读这本书时刚好赶上听高晓松谈《三体》,大刘借着《三体》中的这句话,无情地鞭挞了各位“圣母”。事实上,在高产“圣母”的欧洲,早在一百多年以前,达尔文就用演化理论告诉人类,大自然无比凶残,任何物种都要经受进化剪刀的考验。书中的这段话,同时也是我觉得本书最优美的一段话,真实地表达了达尔文的本意。
自然选择每时每刻都在检验着地球上的每一个物种,不放过任何一点最微小的变化。它以安静的消无声息的方式工作着,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你以为静谧的湖面可以给你带来内心的安宁,你以为晚霞映照下的山河大地是如此的和谐而壮丽,你以为一切是美好的,我们终可以抵达至善的天堂。但自然之手却一直在有效而漠然地工作着,不停地淘汰错误的,保留应该保留的。它太安静了,你一时感觉不到它的成果,直到时间的长河把古老的遗迹冲刷到你的面前,你才会认识到它的强大和无情。从庞大的恐龙到遍布世界的三叶虫,都在默默诉说着自己的人悲惨遭遇。而从单细胞到哺乳动物的不断递进,直到自认为是万物之灵的人的出现,也一再展示了自然选择的精确和独断。我们就这样被身不由己地带到了这里,无能为力,别无选择。回头一望,早已物是人非、山河变幻。唯一不变的,就是所有物种都要不断化为灰尘,再被后来者重新收集,一次次加入到进化的长河中去,绝望透顶,无处可逃。
作者用诗一样的句子告诉我们,真实的世界,没有慈祥的上帝,充满爱意地呵护着万物生灵,这里只有冷酷的自然选择,默不作声地,异常冷静地盯着芸芸众生,然后用手中锋利的镰刀告诉每一个苟活于此的生灵: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所有的生物,无论是高级如人类一样的万物之灵长,还是低等如细菌一样微粒尘埃,骨子里无时无刻地发出这样的咆哮:进化!不择手段地进化!在自然界的竞技场上,赶尽杀绝才是对一个物种最大的敬意。
1882年4月19日,73岁的达尔文在家中去离世,其陵寝葬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与另一位经天纬地的大才子牛顿为邻。他死的时候,自然选择理论已经深入人心,然而,关于自然选择的战争却远没有结束。
首先,社会达尔文主义作为自然达尔文主义的衍生学说,第一个跳了出来。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社会达尔文主义,恐怕每一个中国人都会很熟悉——“落后就要挨打”。你发展(进化)的速度慢了,你发展(进化)的方向错了,你就活该被侵略,被亡国灭种。这不叫侵略,不信你看看,达尔文就这么说的,所以我们侵略你们,只不过是顺应生物本能的一种行为,是人性深处的东西,请你引颈就戮。社会达尔文主义,毫不夸张地讲,是后来两次世界大战的思想基础。第一次因为殖民地,第二次因为种族主义。这个理论把自己的险恶用心包装在科学的外衣之下,肆无忌惮地做着灭绝人性的坏事。其实,只要冷静想一想,就会发现社会达尔文主义和达尔文主义有根本上的不同,首先,达尔文并没有说进化的单位是什么,是个体还是种群,亦或者是基因?(这也导致后来进化论三个分支的产生)。但是无论是那一种,都不可能是民族或者国家这种只有在人类文化土壤上面,虚构出来的概念。而同类相残,无论从哪个物种来看,都是不符合达尔文演化理论的行为。第二,在达尔文理论中,大自然是唯一的标准,只有大自然有资格选择哪个变异可以存活下去。可是社会达尔文主义里,侵略的一方,有力量的那一方成了判断标准,既是参与者又是裁判员,拳头大的就是爷,这一点,与达尔文的真实意图相去甚远。第三,后天习得的行为是无法遗传下去的,一个科技走在前面的民族或者国家,不能保证永远都走在前面。事实证明,即使是一个茹毛饮血的民族,只要给他们打开现代化之门的钥匙,接受良好的教育,最终的成果一点都不比那些自诩为人类文明先驱的民族做的差。还好,人类在经历了近半个世界的殖民战争和种族压迫以后,把社会达尔文主义彻底抛弃掉了(达尔文:世界大战的锅我不背)。
斗转星移,时间来到20世纪后半段,演化论又分裂成了三个分支:群体选择理论,个体选择理论,基因选择理论。这三个理论都认为自己才是达尔文主义的正统,相互斗争。本来以为如同《封神演义》中鸿钧老祖一道传三友,到头来反而像魏蜀吴三国鼎立。三家理论各开脑洞,内容也非常精彩,其中基因选择理论有一本名著《自私的基因》,非常推荐延伸阅读。
达尔文身后的战争延续了一百多年,一直打到了今天,其影响力早已超过了生物学的边界。人的社会组织样式,本能,道德感,还有诸如此类很多的概念都可以从演化的角度推倒得出。达尔文到底留下了什么已经不重要,更重要的在于人类沿着他指明的道路和方向,从对上帝的怀疑慢慢地开始了对人类的怀疑,而科学,就在这种不断怀疑中持续向前。从非洲走出来的智人,经历了百万年的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曾经为伍的猛犸象,剑齿虎早已化为地层中的一颗化石,尼安德特人也以基因的形式存在于每个人的体内,而智人奋力挣扎到了今天,躲开了进化之刃每一次锋利地劈砍。达尔文的演化论,既是科学指导,同时也是我们祖先一路走来的日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