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暮色四合,黑暗像是张牙舞爪的怪兽,大口大口地侵蚀掉白日的光亮与温暖。
村子里的人随着入夜的梆子声,在摇摇晃晃的烛火里,酝酿着美梦。
花家上空却是一片愁云惨淡,一家人摸着黑坐在厅堂里,晚饭没吃,灯火也没有点。
“当家的,你倒是说句话啊,这事到底怎么办啊?”花袁氏抬手抹了把眼泪,囔囔的吸了吸鼻子。
花弧当兵之时夜视能力尤佳,此刻,目光依然锐利。从三个儿女面上一一扫过。大女儿面露不耐,小儿惶恐,唯有木兰坐姿端正,一派光风霁月。可叹木兰何不为男儿身?
他再把目光落回到柔弱的像菟丝草的老妻身上,“我去,你在家照顾好他们姐弟三人。”
“这怎么行啊?你腿伤了这么多年,腰也不行了。”花袁氏立马瓮声瓮气的反驳道,丈夫早年打仗落下了一身伤,现在再去战场,可不就是送死吗?
花弧叹了口气,他也知道他已经老了,握不住枪,爬不上马,可是征兵的檄文已经发下来了,他们家必须要出一名壮丁。
“我不去,那谁去?让幺儿去?”
花袁氏嗫嚅着说不出来话,丈夫和孩子就是她的天地,对她而言,选谁都是天塌了一块。
花木莲抢着开口了,“让木兰女扮男装去呗,反正她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的。”
她本来想说让小弟花雄去也行,毕竟家里除了父亲,就他一个男丁了。
可是想到花雄今年才六岁,又是父母的老来子,一向是家里的金疙瘩,她便不敢说花雄。
而刚刚父亲的提议,让她一下子想到了那个从小就没有女子样的妹妹。
她觉得,没有比让花木兰去更好的办法了。
花弧看着满脸期待的花木莲,在心底哀叹一声教女无方,又看了一眼还是坐姿端正的木兰,再次感叹,此子何不为男儿?
“木兰,木兰,你——”花袁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哆嗦着叫出了木兰的名字。
木兰平素便不如木莲会撒娇承欢膝下,不喜欢和她学做针线,又比小儿年纪大,她去正合适。
可是真要说出让木兰去的话,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花袁氏狠狠的擤了一下鼻子,又垂下了头去低声抽泣。
“阿爹,我去吧,枪法我已经练熟了,不会给花家丢人。”
花木兰在黑暗中准确的找到了父亲的眼睛,父女两四目相对。
花弧只看见女儿的眸色黑沉。可是他知道,那里边必然藏着失望,伤心,以及百折不回的坚定。
“木兰,”花弧叫了女儿的名字,可他也和花袁氏一样,不知道要对这个女儿说什么。
他明白,木兰去是最合适的,可是那毕竟是从小跟在他身后学枪法的女儿啊!
花木兰郑重的对父亲说道:“阿爹,不必多言,木兰一切都省的。”嗓音里有着微微的沙哑。
花木莲深怕父亲反悔,以她是大姐为由,让她去从军,立即大声对着母亲嚷嚷道。
“阿娘,事情解决了,快去点灯做饭,为了这件事,都饿一天了!”
“娘,我想吃蒸饼。”花雄一听有吃的,立刻从凳子上跑下来,跌跌撞撞的冲到了花袁氏跟前。
在花弧的叹息声里,灯火亮起,院子里氤氲着食物的香气。
贰
等到吃完收拾好,二更已经快要过完了。花雄早已困得睁不开眼,花袁氏送他回房歇息了。
花弧本想训斥花木莲几句没有姐妹情谊,可是花木莲借口困了早早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木兰,你早些去歇息吧。明日要早起,去集市上买马。”
借着盈盈跳跃的烛火,木兰觉得父亲好像又苍老了一些,背更加佝偻了。
她只低低的嗯了一声,就转身回了房。
更深漏长,花木兰听着姐姐花木莲气息绵长的呼吸声,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悄悄起了床。
今晚月色很好,花木兰不由自主的走到了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伸手抚摸着树身上那些疙瘩不平的疮疤。
过去的无数个清晨,父亲就站在树下教导她枪法,扎刺缠拦,扑拿点拨。现如今,那些招式她都烂熟于心了。
可是她并没有摸过真正的枪,她习武所用一直是没有枪头的木枪。父亲的那杆古朴沉重的长枪,庄严的供奉在祖宗灵位前。
她曾经偷偷去摸过,觉得和木枪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重了一些,冰了一些而已。
木兰此刻忽然很想去看看那杆长枪,毕竟它曾经上过战场,她要仔细的看看枪身上那些斑驳的划痕。
上房突然传出父亲咳嗽的声音,木兰惊慌的停住脚步。
“喝口水压压,我知道你心里烦闷,可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了,苦了我的木兰啊!”
母亲的声音透过薄薄的窗纱,蜿蜒的钻进木兰的耳朵。
木兰紧走两步,蹲在了上房的墙根下,似乎这样就可以离父母更近一些。
“早些年,没有雄儿,我怕花家枪法失传,这才教木兰习武。可谁料到有今日啊,要早知今日,我——,咳咳”
父亲的话说的急了,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然后便是大口大口的喘气声,母亲给父亲拍背的声音。
木兰只觉得晚间强行压下去的委屈都被父亲的咳嗽勾出来了,她眼眶发热,嗓子眼堵得慌。
“木莲今天也实在是不像样,等木兰走了要好好训诫,这两天就不提了,要让木兰高高兴兴的走。”
平日里严肃刻板的父亲,絮絮叨叨的和母亲交代着这些琐碎的家事。
“我明天给木兰做两样她爱吃的饭,你别太伤心了,伤了身子又让孩子们心疼。”
上房里的灯熄了,父母亲的说话声渐渐低下去。墙根处那滩小小的水渍,不用等到天明,就会了无踪迹。
叄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变着花样的给她做好吃的,父亲给她挑选了最好的马匹和马具。
花木莲看到之后,酸溜溜的说了两句,“你这是出征还是出嫁啊?”
木兰只是微微一笑,把弟弟从马背上抱下来,哄着他去上房玩。
她这些天一直都睡不着,每天晚上,都会趁花木莲睡着之后,坐在院子里,听父母闲话,或者蟋蟀虫鸣。
听得越多,心里越难受,她心里还是怨,可是不怨父母,不怪木莲。
她恨那些柔然族的蛮贼,要不是他们狼子野心,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无情的离分?
父与子别,夫与妻别,子与父别。而谁都知道刀枪无眼,此刻是生离 ,稍有不慎,就会死别。
她怕死,怕再也回不来。她还没有跟淼哥哥成亲,还没有绣完给母亲的衣衫。
可她越是怕,她对蛮夷就越恨。
大军集结的日子终于来临了,此刻,花木兰的心已经平静了。
既然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那么就竭尽全力,把那些贼子赶出这大好河山,不再教更多的人受这生别离之苦。
她本想早起摸黑悄悄的走,她不愿意跟家人告别,怕自己的心再次柔弱。
谁知她刚坐起,花木莲就翻身起来了,扔给她一个香囊。
“这个香囊是我绣的,暂时寄放在你那,记得来日回来了,重新绣一个还我!而且到时候,你的女红要好好练!绣的不好我不要!”
花木兰捏着香囊,知道里边是花木莲从小带到大的平安符,她还是淡淡一笑,“好,等着阿姐来日教我女红。”
等花木兰牵马走出来之时,花弧已经在院子里站着了,看见她出来,递过来一个毫无雕花纹饰的木匣。
花木兰知道这是什么,她心狂跳,小心的掀开木盖。
缨血红,刃雪亮,堂堂镇在中央,如同一根戳天的柱子。
她伸手把枪拿出来,突如其来的寒凉,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紧紧的握住,终于知道这杆枪是和木枪不一样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有着惨烈的金戈铁马之景。
“我以前教你的枪法,可还记得?”
“记得,扎刺缠拦,扑拿点拨。”花木兰沉声复述了一遍父亲教的口诀。
“很好,我现在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你且听好:枪乃百兵之王,变化多端,紧要处却只“拿,拦,扎”三式。拿的是江山社稷,拦的是虎狼之臣,扎得是敌人肝胆。”花弧的腰杆挺得笔直,似乎透过这几句话看见了昔日的峥嵘。
“我知道,拿枪者,要有百战决死之心,宁折不弯。今日出了此门,花家再无木兰!”
花木兰对着父母行了跪拜的大礼,然后提枪上马,自此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不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