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的来临,让露天电影只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点缀,而逝去的另一个时代里,露天电影却是人们娱乐生活的中心......
逝去的那个时代发生的事情,以唬人的口吻说,是上个世纪的事情。而如果老实交代,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九五年九六年的样子。那时的夏天,天是蓝的,云像碘盐一样散在天空。水是清的,挽着裤脚,提个铁桶,从河的下游一直摸到上游,再看一眼手中,铁桶中满是堆积如山的螃蟹。山像波浪一样围在村庄四周,稻田铺展开去,我立在楼顶,环顾四周,就像自己置身于一口硕大的平底锅中。彼时我才六七岁的样子,正是开始记事且对万物开始好奇的时机,对在这口锅里长大的小孩来说,一年之中,最为快乐的事情无非以下几种,一是放暑假的夏天,赤身裸体到河里滚上及滚,厉害点的再潜个水或跳个水。二是到半山腰去偷摘成片的水蜜桃,虽然果树上挂满了农药瓶子,但我们依然照偷不误,记忆中并没有人因此殒命。三是大概一学期有一场的露天电影。前两点事情已经在其他文章中有所提及,最近偶然看了点露天电影,脑子里勾起了对过往的遐思,满脑子都是当年看电影的情景:白亮夺目的幕布,打着手电从四面八方朝学校汇集的人群,响彻天空的影片原声.........所以我这里主要想讲讲的是关于露天电影的事情。
山路从层叠而高耸的山上盘旋而下,在锅底铺展开来,几乎是以径直的姿势插过了村庄,刚开始路两边是光秃秃的,下了第一个缓坡,临近居人的地方,则每隔两米的样子立定着些高耸的大白杨,他们盖过了两旁的檐瓦,撒下一片阴凉。再往前走,是一大片密集的村庄,瓦片交错,鳞次栉比。此时,路旁换了个行头,变成了树干足有脸盆口粗的法国梧桐,显然,法国梧桐比大白杨来的更加浪漫一些。这梧桐掩映的路面足有五十米长,肆意生长的枝叶互相交缠,织在道路上空,再撒下好大一片的点点光斑。这五十米是我上学路过时最惬意的地方,春天树枝抽芽,我抬头仰望,绿色夺目让人神清气爽。夏天一团团绿色悬天,拉河沙的车子轰隆隆驶过,扬起尘土万千,深受其苦的老大妈拿脸盆盛满水往坑洼的路面一泼,再一顿不加收敛的骂骂咧咧,每次都差点泼到我。深秋落叶堆积,褐色的球果耷拉着悬在枝头,演绎着秋天的萧瑟。冬天北风瑟瑟,只剩枯枝寂寥地画在天空,春夏秋冬,万物轮回,我就这样一年年走过。
穿过成片的梧桐,往前走一会,则到了村民们的购物和社交中心,一块叫做三角坪的地方,此地是三条路的汇聚之地,因此得名。左侧是颇具历史的供销社,门挺大,货物挺多,在玻璃货柜里,放着些日常用品,火柴蜡烛肥皂之类,在墙角则放着些钢筋水泥,偌大的空间里白天也不开灯,售货员在里面无所事事,把目光呆滞的投在门外的阳光里,脑袋向风扇一样的左右摇晃,打量着门外铺着碎石、高低不一的路面,以及生长在碎石里的连成片的车前草、狗尾巴草之类的杂草。等放学之后,我因为没钱,就只能到供销社门口往货柜里的糖果看看,在门外追追蜻蜓,抓抓绿色的蚱蜢,再打打滚。暮色降临,我则回家。右侧是一方紧挨着稻田的老墙垣。墙头草在上面稀稀拉拉的长着,墙面也已斑驳,一副大厦将倾的样子,若干年过去,过年回家一看,这老家伙依然坚挺,度过了一场场凄风苦雨,见证了多少世事无常,却依然横亘如旧。前方往前走一段则是已被历史尘封的粮站,一个好大的院落包围着一个好大的仓库,硕大的芭蕉叶从墙内探出头来,不问世事,寂寂而立。
从三角坪往左边的路向下,学校映入眼中。电影放映员坐着拖拉机,穿过了白杨和梧桐树丛,穿过了群众期待的目光,此时已经在操场拉开了阵势,从铁箱子里掏出了方形幕布,几个人把它铺展开来,抖一抖,再往教学楼的墙上一挂,第一个步骤就已宣告完成,接着再从铁箱子里掏出一个带着镂空圆盘的机器,这机器是浅蓝色的漆皮,样子我已经记不清了。印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一大圈胶卷盘在圆盘上不紧不慢旋转的情景。准备妥当时,夜色也黑的足够浓厚,四面八方人声逐渐汇集,大人抽着烟,打着银色的手电筒,怀里抱着小孩,有说有笑的走了过来,对于常年只能看黑白电视或不能看电视的大叔大妈来说,幕布上丰富的色彩实在具有非凡的吸引力,而且屏幕又大,声音又响,看起来实在是刺激好看得多了。性急的小伙伴此时却早已经就位了,他们吃过了晚饭,洗过了澡,穿上了没漂干净透出洗衣粉味的衣服,爬上了学校的围墙,可能吃的太饱,需要消化的缘故,他们有的挂在了树上,垂下两条腿来荡来荡去,有的则在墙上张开了双臂,在墙上走起了钢丝,更有甚者则爬上了校门顶上的小水泥台子,打着手电的光束去晃瞎四方来人的眼睛,也是借着夜色他才敢如此造次,不然肯定要被村里有脾气的光棍混混打出屎来。
星空升起,电影放映。随着白色幕布上荡漾开来的色彩,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手电一一熄灭,人声渐次隐没,操场上的观影方阵此时目光一致向前,他们目不转睛,降低了眨眼的频率,把自己完全沉浸在了这神奇的光影之中,我坐在放映机后面的位置上,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头顶是星空,手边是轻风,胶片在旋转,灰尘在浮动,这一切是如此美好,希望从不会结束。电影如是放了好几场,但是经过岁月的模糊,如今能想起来的也只是一部电影主角的名字,叫做“藤堂琢磨”,只记得当时零星的画面,几个人光着膀子是好一番龙争虎斗,配着几乎要把耳朵震坏的声音,当真是令人血脉喷张,看得也拧紧了拳头,想找个人单挑搏斗一场。现在一查,这片子原来叫《霸道纵横》,是香港的片子,豆瓣一看,居然才5.6分,不知是现在的人审美情趣提高了,还是当时给我们放的就是一个无脑片子,总之,这是个情怀,不论好坏,它在我少时出现过,并带给了我们欢乐,这个就值得给它打上8分。
字幕整齐排列着自下而上掠过,我就知道已至片尾,此时虽然星光正盛,但露天影院却是要散场了。热爱劳动的同学们颇有责任感,也不急着回家,有序的把椅子搬回了教室,众人则三五成群燃起了手电,一边手舞足蹈的讨论着剧情一边不紧不慢的离去,回到家打量一下四四方方的黑白小电视机,眼里翻出鄙夷的目光。十几分钟后,操场恢复了宁静,放营员大叔收拾起吃饭的活计,把放映机小心的放进铁盒里面,从圆盘上拆下胶片,抖一抖,就放进了浅蓝色铁皮胶片盒里,再哐当一声,将盒子上了锁——这玩意如此宝贵,被人偷了或者恶意破坏损失可就大发了,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学生照样上学,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别说他们回家了对黑白电视机有了想法,我回家再看黑白电视,也是感到食之无味。那个那么大,还是彩色的,这个这个小,连个颜色也没有。高科技就是好啊,从不敢奢望彩色的这么大的屏幕的玩意能飞入寻常百姓家。若干年后,当年所谓的高科技也淹没于无声。黑白电视已经绝迹,露天电影这种当时我仰望的高科技也已被淘汰,不觅踪影。据我爸讲,现在也偶尔还会有下乡的电影放映,但是气氛已大不如从前,家家户户已经有了彩电,也有了手机,电影映在墙上,放影机孤独的旋转,可能稀稀拉拉的几个观众,也只是想蹭蹭这一团光,聊聊天,打打牌,对墙上变化的内容,耳边起伏的声音再无半点的性质,露天电影,像再无可用的笔芯一样,就这样扫进了时代的一角,那缓缓奏起的电影片尾曲,是一首时代的挽歌,与此同逝的还有,还有我那已非常模糊的遥远的生活........时代的发展,总是一浪高过一浪,总在悄然起生起巨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