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蕊珠自小就知道自己不被母亲待见。为什么?是难产月子里难哺让母亲对她心生厌恶,还是祖母珈蓝对她的宠溺超过了弟弟招惹了母亲的不满?是重男轻女在母亲那里天经地义,还是生活负累让母亲对她线条太过粗疏?好像都有点,但又不全是。
珈蓝是小脚,步履蹒跚的。蕊珠那时两三岁,小小的,嫩嫩的,迈着小步子,牵着珈蓝的衣襟。老人慢,小孩子也慢,一步一摇,摇到青岛栈桥。每天饭毕,珈蓝必带着她到栈桥看大海。大海的水蓝呀,大海的水多呀,大海从远处看是蓝色的,到了栈桥上看就是绿色的了。桥身有很多出气孔,涨潮会浮上细细的海菜。蕊珠拾起来,趴在小孔里往桥下看,桥底的海,黑的,摇荡,似乎随时会伸出爪子,把小孩子抓走,那黝黑的凉薄让蕊珠打个寒噤,赶紧珈蓝怀里钻。珈蓝怀里软啊,灰色的确良褂子被海风吹得鼓鼓的,扑在蕊珠的鼻子上脸上有熟悉的说不上来的味道。珈蓝拍拍蕊珠的头,笑她胆子小。如果不伸手要抱,珈蓝会在迴澜阁奖励她一根雪糕,蕊珠乖啊,知道珈蓝抱不动她,就小手小脚自己走,这样基本上每天都有雪糕吃。海风咸,飘在脸上;雪糕甜,浮在舌尖;童年,搁浅在大海边;时间慢得永远过不完。一天又一天,好像什么都不会改变。
母亲只在节假日到珈蓝这里来,不是看蕊珠,是尽儿媳妇的礼节。母亲有知识有文化,很被珈蓝高看,其他人在厨房里忙里忙外,珈蓝只要母亲陪她说说话。母亲年轻漂亮,穿着素净的衣裳,脸上身上扬着青春的翅膀和光彩。蕊珠小,什么也不懂,但也感到母亲的吸引像水钻胸针对于黑丝绒旗袍,是冰糖核桃酥上雪白的糖花,是生病的时候四环素药片前面点在舌尖上的蜂蜜甜。喜欢啊,在母亲面前,珈蓝灰扑扑的,她的头发,灰色的褂子像一千只灰色的蝴蝶在不大的屋子里飞。蕊珠想扑进母亲的翅膀里,打几个滚,抱一抱,香香,但是不知谁抱着她转了几个圈,母亲忽就不见了。
五岁那年,珈蓝因为钱的事情凶了儿子,母亲把她从珈蓝那里领回来了。其时珈蓝出门,不在家,在家将会怎样,蕊珠后来一直很好奇。年轻的楼房,年轻的爸爸妈妈,大眼睛弟弟,大眼睛,是的,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对蕊珠都很好奇。弟弟是长孙,刚出生祖父就被遣返回老家,为此珈蓝的天塌了。她厌恶这个大眼睛男孩儿,公开地不加掩饰地把命运怪罪到他身上,只把全部慈爱给了她。珈蓝是打算和她过一辈子的,养大她再送她上家门口青岛历史最悠久的中学。然后在开满淡紫色梧桐花的上海路接她回家。珈蓝不识字,没有文化,甚至也没有职业收入,这世界对她大得有些荒唐,祖父被遣返,她活不动了,就守着蕊珠,那是她的命啊……孩子悄悄地被母亲领回去,珈蓝说不得什么,只是流眼泪。
蕊珠在母亲的家里做了客人。
大大的水晶很快落在地上,一块一块闪着尖锐的光,母亲还是母亲,但蕊珠不是珈蓝手心里的蕊珠了。小眼睛单眼皮,她渐渐从母亲的语气里知道这不是句好话,听的次数多了,渴望像弟弟一样有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大眼睛,或许就会像弟弟那样获得母亲的垂爱,给母亲以骄傲,晚上睡觉的时候,或许就能在爸爸妈妈的大床上被母亲搂着,听故事。窗外的风声太大了,现在,她一个人睡在靠近外门的小床上,门缝里挤进来尖锐的风声,像是有只兽在她额头上方急促地喘息。方方的窗格子上飘着些许窗帘,像稀稀疏疏的海菜,她睡不着,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拿起来,往窗户外面看,夜,深得像桥底的海,黑的,摇荡,似乎随时会伸出爪子。珈蓝在哪儿,没人来救她,彻夜的惊惧和蕊珠的小眼睛布满单人卧室,她不能喊不能哭,经验告诉她那只能白白招来父亲的一顿打,哭完迷迷糊糊地睡着,第二天她的夜还是那桥底的海。
一直,她渴望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她知道这是童年伤害。可这也是母爱的一部分,要是连这也没有,她拿什么抵挡那么久那么久没有珈蓝的荒凉时代?
二
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虽然不舒服,但迷迷糊糊还是睡着了。
蕊珠在父母身边渐渐熟悉了年轻父母的生活节奏,慢慢也适应了。母亲在遥远的地方教书,遥远有多远,蕊珠不知道。爸爸焦鞍山每天一大早起来骑着自行车把母亲送到公交车站上去。这班车一天只有一辆,万万不能错过。清晨,母亲和焦鞍山一起出门,门锁咔嗒一声响,蕊珠就醒了。
洁白的天花板上电线垂下来,系着佛手瓜一样的灯泡。打开灯,光是黄色的,暖暖的。蕊珠躺着没动,从前整宿整宿的失眠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治而愈,除了偶尔的噩梦把她惊醒,她已经不那么害怕夜晚,虽然还是不太敢一个人睡在靠近外门的地方。每天六点十分,焦鞍山会准时回来,啪地打开灯,叫蕊珠起床。黄色的,温柔的光像头发一样拂着蕊珠的脸,又像嘴唇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早晨的吻。她静静躺着,等焦鞍山拿过来一块热乎乎的毛巾在她脸上擦几下才睁开眼。毛巾和焦鞍山的手一样粗糙,虽是轻轻,无奈焦鞍山力道大,手重,到了蕊珠这里免不了龇牙咧嘴,但是蕊珠却喜欢。
洗漱完毕,焦鞍山开出早餐一一荷包蛋,一包青食钙奶饼干一一大眼睛吃八叶,蕊珠吃六叶。焦鞍山盯着蕊珠的嘴,催着她快点快点。快,蕊珠怎么快得起来?珈蓝一直都是慢慢的,蕊珠也慢,老的小的相得益彰,蕊珠的字典里没有“快”这个字。
焦鞍山等不及了,自己胡乱吃了点,带着大眼睛先去幼儿园,又催着蕊珠吃完赶紧去上学。学校离家近,几步路到了。她放下饼干,在窗子里目送着父亲。焦鞍山纵马驰骋一样跨上大金鹿自行车,急急地拐了一个弯,上了楼前的大上坡。风从他深蓝色的衬衣领子里钻进去,把他的袖子,腰身撑得鼓鼓的,像是助他扬帆远行。焦鞍山骑得很用力,护着胸前的大眼睛。门口那个接近三十度的上坡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蕊珠咬着牙看着,把嘴唇都挣白了。过了若干年,焦鞍山焦躁地勒令蕊珠大学毕业必须回到自己身边,蕊珠尽管不情愿,但想起那个大上坡,默默服从了。早晨对于焦鞍山就是一场战争,他顾不上自己,分秒必争,可能每家的男人都这样,但是蕊珠看他格外用力攀登的样子,心里有一千种说不出来的疼,对父亲的爱伴着黄融融暖和和的灯光慢慢睁开了眼睛……
中午焦鞍山和蕊珠一起回来。蕊珠乖乖去茶炉打一壶开水,焦鞍山的饭就做好了。焦鞍山买来一个煤油炉,放在楼道走廊上,他在工厂上班,买点煤油很方便。蕊珠喜欢蹲在地上看蓝色的火苗一舔一舔地撩着锅底,锅里的水嘶嘶叫,水蒸气冒出来,饭要好了。
珈蓝的锅里经常有鱼,焦鞍山这里很少有。珈蓝的小菜做得好,每顿饭都要给当家的摆上一杯酒,焦鞍山中午只有回锅热热头一天晚上的剩饭菜。被珈蓝用芋头和大米喂肥的蕊珠很快在焦鞍山手里枯黄干瘦,生病,半夜上医院是常事。焦鞍山没想到养个小姑娘这么费力气。她瘦弱得像只猫,又没有猫那样顽强的生命力。他眼瞅着蕊珠养不活的病病恹恹的样子,又不知道从何入手,也没有那个金钱和精力。于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好在公费报销,日子倒也过得下去。有一天早晨饭后,蕊珠和大眼睛需要吃一个大中药丸。焦鞍山一掰两半,先喂大眼睛吃,然后蕊珠吃。他没想到大眼睛吃下去没事,到了蕊珠这里就咽不下。再分成四半,不行,八半,还是咽不下去。再分,早晨出门的时间到了……
有一阵子中午焦鞍山每天穿着工作服从单位回来。那是一件蓝制服,袖口处有两个扣子,焦鞍山从来不系。制服上有油污,东一块西一块,后来越来越脏,污渍到处都是,发出怪怪的气味,连中午的午饭都被熏上了。焦鞍山指甲圈永远镶着黑边,面有倦色,洗头发,水里一大片一大片头发往下掉。蕊珠只知道爸爸是工人,但不知道究竟是干什么的。有一天中午放假,她突发奇想想去焦鞍山单位看看,于是包了馒头咸鸭蛋给他送。蕊珠想象着焦鞍山在同事面前得意地夸奖自己,这是他文文净净的女儿啊,她给焦鞍山送饭,焦鞍山倍有面子,会又惊又喜。
居然没看到人,几个年轻人四处找,最后在厂子最外边的一道地沟里找到了。焦鞍山躺在一辆大型货车下面,拿着扳手,螺丝刀,身子底下什么也没有。他的工作服换成了一个大棉袄,也是布满油渍。听到同事叫,焦鞍山一边答应着一边从车底下面朝上慢慢地移出来。他已经在车下呆了半个多小时了,修理汽车,但是一直没弄好。冬天,焦鞍山手脚头都露在外面,一点保暖措施也没有。他一眼看到了蕊珠,果然惊喜。看到她抱着的饭,夸她懂事。突然有个声音,老焦,你背后那是什么?焦鞍山自己看不见,蕊珠眼尖,一眼看出了是一块比铅笔盒还大还厚的冰,压得时间久了,牢牢地粘在焦鞍山肩膀上,一直没掉下来。虽然隔着棉袄,但是焦鞍山的肩膀得多凉啊,蕊珠唰地落泪了……
功课越来越忙,珈蓝那里蕊珠去得越来越少,慢慢和珈蓝生分了,珈蓝暗自叹气。珈蓝的孩子们成人了,各自找到好工作,遣返的丈夫也平了反,落实了政策,还补了一大笔钱,珈蓝万事如意,唯有一点,看着蕊珠一天天长大,疏离,就想起当年的伤心。蕊珠越来越有文化,越来越有知识,个子越来越高,她高兴哪,也失落,那是她的骨肉她的脸,但不是她的功劳,与她无关。蕊珠很长时间来看她一次,她给她做鱼吃,听她讲学校的故事。蕊珠是她的心尖子啊,曾经是她的命,现在一个端端正正的中学生坐在她面前,想的说的全是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反倒不知道怎么去爱她。她再不是在栈桥上扯着她的的确良衣服要雪糕冰砖吃的小女孩儿了。珈蓝托人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从上海给蕊珠捎了一块红色的项链电子表,金光闪闪的链子是蕊珠从来没见过的,珈蓝送给蕊珠让她好好学习。没想到一个晚上都不到,表被焦鞍山硬生生地退回来,嫌珈蓝乱花钱,还说蕊珠上学哪里用得着戴这么好的表。珈蓝没辙,拿着表到寄卖行里贱卖。
焦鞍山不懂当娘的心啊,不懂女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