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马六养了个保家仙。
东北农村许多人家都供奉有五大仙的牌位,有的也简化为胡黄二仙。在红纸或黄纸上写着:“在深山修身养性,出古洞四海扬名。”中间再写上“供奉胡黄二仙”这样的话,就算是牌位了,大都在仓库的角落里贴着,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供几个馒头,上几柱香。
这五大仙分别是:狐狸、黄皮子、刺猬、蛇和老鼠。村民们对大仙们的态度模糊不定,有人信,有人觉得无所谓,也从没想过到底有没有保家仙,只是从小家里就供奉这样的牌位,到自己这一辈儿不能断。
可是马六不一样,村里人都知道,他“养”的是一只黄皮子。当然,没有人会把黄皮子关进笼子当宠物养。这件事要从十年前说起,那时马六才三十岁,娶了个二婚女人。那女人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还带着个七岁大的孩子。马六算是村里最穷的人之一,父母死的早,几个哥哥也都不管他,因此他到了而立之年才有了结婚的机会。
头一年,马六的长脸每天都挂着笑容,衣衫整洁,鞋也变得干净。这是每一个即将拥有女人或已经拥有女人的男人所共有的变化。第二年,马六的长脸逐渐恢复平静,或许变得更长了些。大伙儿都说二婚女人好,温柔体贴,懂得疼人,可是马六心里仍然不是滋味,这都一年了,还没怀孕。
马六想着,自己怎么着也得有个后代吧,总养着别人的孩子算怎么回事。虽然那孩子挺聪明伶俐的,不大的眼睛总是躲闪,他对这个陌生的家和新的父亲始终没能放下芥蒂。马六不在乎他跟自己亲不亲近,因为毕竟是别人的种。倒不是说这样就可以随便对待孩子,马六怕别人说闲话,给那孩子的吃穿都不含糊。可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自己的孩子始终不见动静,就好像春天播下去的玉米种,过了五一劳动节还没见出苗,谁都得急得满嘴大泡。每天晚上,马六都要爬上妻子的身体,时间久了自然力不从心,整个人都瘦了。马六能豁的出去。然而慢慢地,他遭到了几次拒绝,马六忿忿地倒头就睡。后来拒绝的次数越来越多,马六干脆不理会了。在寂静无声的夜里,马六默默地动着,妻子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第三年,马六的愿望还没实现。家对面的小卖铺里每天都有打牌的人以及看别人打牌的人,某一天,马六也在这里看人打牌,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开始聊起了张利家新生的大胖小子,这时就有人调侃马六了,说:“六儿啊,你行不行啊?结婚三年都不生个孩子?我看啊,真的是天注定,老天爷知道你生不了孩子,就让你媳妇给你带来一个。”
在一片哄堂大笑中,马六抡起屁股底下的椅子,打在那人的脑袋上,随即扭打在一起,引起更热烈的哄堂大笑。半个小时后,马六被送到村里医生的家里,包扎了头部、手部,又开了些药。看完病,他没回家,而是去了城里,玩了三天才回来。
日子仍然像往常那样,马六每天爬上妻子的身体。不同的是,这间不算大的房子开始被寂静笼罩。马六的妻子和那个孩子,在家里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妻子连洗碗都悄无声息的。三个人之间没什么话可说,马六也懒得去说,他见眼前的女人越来越不顺眼,觉得她笨拙愚蠢,她的脸有些圆,还有几颗痦子,腰也渐渐变得很粗。
马六终于摔了杯子。那只两元钱的杯子旋转着撞到墙上,在阳光下碎成了晶莹剔透的一团雾,极缓慢似的扩散开来,又因无法挣脱地心引力,齐刷刷地掉在地上。这突如其来的“啪”的一声,吓坏了正在擦玻璃的妻子,她惊魂未定地转身看向马六。马六斜着眼睛看她那短粗的手捂着胸口,张着令人生厌的嘴喘气,他蹦下炕,一步就跨到妻子面前,使劲地在她脸上打了一个耳光,又是“啪”的一声。
妻子的应对仍然是沉默寡言和哭泣。马六的心里越来越堵,所以后来他又打了几次妻子,在他顺手抓起桌上的碗用力打在女人头上时,她终于反抗了。她正倒在地上,头发被马六抓住,双手胡乱挥舞着,突然像一头发怒的牛一样猛的站起来,也用手抓住了马六的头发。这时那个孩子扑了过来,被马六一脚踹开。
反抗的结果就是马六打得更狠了,手指关节轻微的骨折,他终于平静了,倒在炕上就睡着了。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妻子和孩子不知所踪,他们走了,还带走了马六藏在柜子最底层的三千块钱。马六挥舞着一根粗木棍,把家里所有的东西砸碎,还骂着下流的脏话。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的酒,他想不通,哪个老爷们没揍过媳妇,可也没有哪个女人会离开。后来他想通了,这是个贪财的女人,根本就不是来过日子的,他以前就听说,有这样一种女人四处跟人过日子,寻个机会就卷钱离开,没想到被自己摊上了,真他妈倒霉。
九月末时,马六的妻子已经走了很久,这件事曾在村里引起人们的窃窃私语,最后也像被扔了石头的池塘般恢复平静。那正是秋收的季节,马六的腰几乎累弯了,天不亮就得出门干活,天黑才能回家,只有坐到炕上,喝完一斤白酒后,马六才能舒展开紧绷的身体,衣服也不脱,直接睡过去。他的长裤裤脚磨损严重,胶鞋上也沾满了泥,廉价迷彩夹克穿了五年,变得越来越薄。他就穿着这一身衣服去山上干活。
晚上八点三十一分,一条巨大而浩瀚的银河贯穿夜空,马六背着镰刀,浑身酒气地在几百亿颗星光下行走,一直走到山上自家的玉米地前。他不得不这样,一个人干活的效率远不如其他家庭,想赶在霜降之前将玉米收回自家院子,只能在夜里赶工。
他扭过头望向远处的水库。月亮不知道在哪儿,长长的堤坝发亮,广阔平静的水面也生出无数星星点点,它们在流动、交融、扩散,一刻不停。马六胃里的酒又涌了上来,他打了一个嗝,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附近田地的玉米杆已经被割下,放倒在地上,只剩下马六家的玉米杆还在挺立,他可以看得很远。目光越过斜坡,越过堤坝和水库,越过山脚下的村庄,可以看得很远很远,但是一个人也没有。
马六蹲在地头抽了根烟,随即挥舞起镰刀,放倒一排排玉米杆。两个半小时后,马六的腰又开始剧烈疼痛起来,像是被人用铁锤狠狠砸了一下,他扭了扭脖子,准备回家。尽管仍然可以看得很远,但也能看出周围的一切变得更黑了。这时,马六抬头看了看夜空,他被吓了一跳,高高在上的银河不知道什么时候降了下来,几乎触手可得,让他心生畏惧。他就那样抬头看了一会儿,这才抓起镰刀,往山下走去。
路边有一座坟,马六记得这座坟应该是六队老侯家的,不过谁管它呢,没有墓碑,长满了荒草,保不齐哪年就被人推平了。马六这样想着,走过去时就忍不住朝那座坟望了一眼。坟上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正对着他;马六走了两步,又看了一眼洞口,这次他看见两团绿色的火。
马六的眼睛盯着那两团小小的绿火,他看到绿火缓缓熄灭,随即又亮起,他终于明白那不是鬼火,而是一双动物的眼睛。而在坟上打洞的动物,无非是狐狸或者黄皮子。老人们都说,那些活得年头很长的狐狸和黄皮子,会在坟上打洞,钻进去扒掉死人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学人的样子。
凉风从水库那边吹来,马六的酒早醒了,两条胳膊渐渐发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攥紧镰刀,继续往山下走。十几步之后,寂静的山岭上开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回过头去,那两团绿火果然跟在身后。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只油光发亮的黄皮子,绿豆一样大小的眼睛,扁长的胡子,身体细长,一只钢夹咬在它的右腿上,血肉模糊。
马六可没有救黄皮子的好心,他甚至动了趁这畜生行动不便一镰刀劈开它的脑袋的念头。他便朝黄皮子走了几步,可是那只黄皮子突然缓缓站了起来,向他拜了拜!马六的心里一阵抽动,脚步也停了,呼吸声越来越重。
他想起来,黄皮子这种动物报复心极强,村口老杨头有个早晨在山上干活,见到一只黄皮子跑过,开口骂了几句,第二天老杨就发现山上自己家十几垄刚长出来的玉米苗,全被推平了,地里密密麻麻的细小脚印。他还听说,黄大仙懂得报恩,谁要是帮助了它,它就能实现他的任何愿望。
眼前的这只黄皮子毛发锃亮,胡须却有些发白,显然岁数不小,还懂得作揖求助,就算不是黄大仙,也应该通点灵性。此刻它俯下身来,右腿还在冒着血,没办法长时间站立。马六壮着胆子朝它走了几步,它的身子俯得更低了。马六右手攥着镰刀,又将右手放在身后,走到黄皮子身边。
他慢慢蹲下来,将镰刀放在脚边,双手抓住钢夹,用力一掰,黄皮子猛地挣脱,一下子跳到离他五米开外。马六把钢夹扔在地上,捡起镰刀,眼前的黄皮子正在舔伤口,随即警觉地抬起头,四下看了看。尖长的小脑袋在迅速地转动,在马六身上停留片刻,又弓起身子,只一瞬间就钻回了坟墓的洞穴。
马六骂了一句:“真他妈是畜生。”他晃晃悠悠地回家了。
Ⅱ
那天睡着之后,马六做了一个梦。他睡在炕上,迷迷糊糊地听见叽叽喳喳的声音,感觉自己的房里有异动,他就睁开了眼睛。月亮游到屋檐之下,透过窗子,照亮了屋子的大片区域。屋子里密密麻麻地站满了黄皮子,数不清有多少只。马六躺在那里,身上也有无数只黄皮子,眼睛泛着绿光,它们互相打量、嗅闻,有好几只黄皮子正往马六怀里钻(像许多人家养的猫狗一样),油光锃亮的皮毛蹭到他的皮肤,一阵阵发痒。马六闻到满屋子都是黄皮子的骚味,热烘烘的燥热难闻,他动弹不得,只能双手抱臂,夹紧夹克,不让黄皮子往怀里钻。那些黄皮子开始叫起来,渐渐地整个屋子的黄皮子都开始叫起来,它们开始躁动不安,上蹿下跳。它们跳到衣柜上,又跳下来,跳到饭桌上,又跳下来,开始乱啃东西,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马六胸口那几只黄皮子越来越用力地往他怀里钻,三角形的脑袋拱来拱去,坚硬如针的长胡子扎得马六龇牙咧嘴。它们开始用爪子在马六的胸口乱扒,疯狂地扒,马六看见自己的胸口开始血肉模糊,但一点也不疼。黄皮子们的爪子上沾满了鲜血,它们还在不停地挖着,胸口的洞越来越大,一只黄皮子小心翼翼地把头伸进去,又缩回来,几乎没有停顿地又伸进去,这一次整个身子都钻了进去。于是,其他的黄皮子也跟着一只又一只地钻进马六胸口的洞。
马六被吓醒时,已经正午。刺眼的阳光缓解了他的满头大汗和气喘吁吁,他第一次觉得阳光美好。就着花生米喝了一斤半白酒后,马六浑身恢复了力气,抓起镰刀,下地干活。他刚走出家门,就碰见一个人。他叫青山,就是上次嘲讽马六生不出孩子,并与马六大打出手的人。那一次打架是马六吃了亏,这次再遇见,胜利者自然不能轻易放过,嘴里依然在不干不净地嘀咕:“哎呀,我家老母猪不下崽,真他妈的晦气,回头我就让老姜头把他的种猪阉了,种猪管射不管生,要那玩意儿啥用?”
马六的酒劲上来了,但是他喝得太多了,脑袋里咣咣荡荡,好像脑组织全都碎了一样。他更没有能动手的力气,尽管喝醉了,他心里还是明白这一点。马六看向眼前无人的路,也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畜生乱叫唤,早晚把你宰了。”
青山嘿嘿一笑,钻到小卖部打牌去了。他家的地早都收完了,因此他在进门时,还特意高喊了一句:“哎呀人挺多呀,这是地里的活儿都干完了,这时候要干不完,累死你也干不完呐。”砰的一声,门关上了,小卖部喧闹的声音也被关在了里面。
第二天青山家一百多只鸡全被咬死的事就传遍了全村。据见过现场的人说,青山家的鸡圈很大,鸡毛散落一地,鸡的尸体紧紧挨着,鸡脖子上都有一个不大的洞,血从那里流出来,已经干了。人们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黄皮子干的,一夜之间吸干了青山家一百多只鸡的血。可是谁也不知道青山是怎么得罪黄皮子了。
马六得知这件事后,高兴了一阵儿,晚上多喝了二两酒。这一夜睡得踏实安稳,好像刚闭上眼睛,天就亮了。又过了两个星期,马六跟赵小伟在家里喝酒。赵小伟说起了一件事。
“六儿,你听说四队隋强把腿摔折了吗?”
“咋摔的,养俩月就好了吧,反正现在地都收完了。”
赵小伟把身子往后仰,咧着嘴,表示不屑,道:“整个儿右腿都废了,筋都断了,好不了。”
“咋整的?”
“往家拉玉米杆吗,拖拉机后斗摞那么老高的玉米杆,隋强就坐上面,拐弯给甩下来了,脖子没给摔断都算命大。”
马六轻蔑地一笑,喝了口酒。
赵小伟接着说:“这两天,隋强媳妇儿天天在小卖部哭,这傻老娘们也不嫌丢人。”
“她说啥了?”
“她说隋强这事不是意外,是遭黄皮子报复了。我听那意思,先头隋强弄了点钢夹,在山上打野鸡,给一只黄皮子腿夹了,右腿。隋强也他妈胆儿大,要拿棒子敲死黄皮子,没成想那黄皮子跟成精了一样,两口就把拴钢夹的绳子咬折了,跑了。”赵小伟抿了一口酒,面色通红,他说得很兴奋,“我看这事没准真是黄皮子干的,隋强也是活该,平时就嘚嘚瑟瑟的。”
马六浑身冒起汗来,酒全醒了。夜里睡着之后,又开始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但这次他睁不开眼。那声音时远时近,有时候近得仿佛就在耳边,他甚至感到耳朵眼发痒,不知道什么东西一直在朝他的右耳吹气。他翻来覆去,但是醒不过来,任由那些声音又远又近地搅扰一夜,等到早上醒来时,他才想起那些声音只有四个字:
“有求必应。”
Ⅲ
马六坐在炕头上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低着头,下巴抵住胸口,像脖子断裂了一样。半晌后,他又抬起头来,长脸洋溢着某种神采,伸手抓过酒桶,满满地倒了一杯。
喝过酒,马六进了城。回来后,家里的北墙上多了一张红纸,纸上写着供奉黄大仙的话,纸前摆着蜡烛台,两根白蜡烛刚刚被点燃,火光狭长而摇摇晃晃。马六又拿出六个馒头,一只鸡腿,轻轻地放在牌位前,然后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他那张严肃的脸挂满虔诚,又抑制不住兴奋之色,因此显得有些扭曲。
马六没想到的是,这张红纸将在他家的北墙永远贴下去,撕也撕不掉。即便后来马六变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干枯消瘦、口歪眼斜、自言自语,他也始终记得那时候刚刚摆好牌位后许下的愿望。
他想要个女人。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要儿子远远比不上要女人更加迫切。
两个星期后,北风已经把杨树的树叶吹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从下面抬头望,好像天空的一道道裂缝。马六被赵小伟叫到家里喝酒,赵小伟告诉他,自己欠了一大笔赌债,需要出去躲几天,年前不一定能回来了。马六跟赵小伟连干三杯,一瓶白酒很快就喝光了。赵小伟喊拿酒,躲在另一间屋子看电视的女人没好气地拿来白酒,赵小伟瞪起了眼睛,女人转身时嘴里嘀咕几句,没有发出声音,但还是让赵小伟看见了。
赵小伟把酒杯摔在桌上,抓过女人的后脖领,将她拖到自己面前,喊道:“你有气啊?”
“没有。”
“你他妈给我老实点,贱种。”
马六说话了:“小伟,你干啥呢?松开。”
赵小伟松了手,挺了挺腰,对女人说:“给我换个好杯。”转头又对马六说:“这玩意儿不收拾就不老实。”
女人始终面无表情,换了酒杯,仍回到另一间屋子和儿子看电视。
那天晚上,赵小伟和马六都喝多了。赵小伟躺在炕上呼呼大睡,马六想起赵小伟女人丰满的身体,强撑着不睡,像个不倒翁一样摇晃着走到另一间屋子。电视上已经开始长时间播放午夜档的长广告,赵小伟的儿子也已在炕上睡着了。马六看见女人坐在凳子上,盯着电视广告,雪白的脖颈反射着电视的光。
借着酒劲儿,马六过去就把赵小伟的女人抱在怀里,女人用力推了一下就放弃了。他们在那铺炕上做爱,时不时因为旁边赵小伟儿子的翻身而暂停。醉酒让马六力不从心,可没多久,他产生了一个想法。他想给赵小伟戴绿帽子,让赵小伟养他的儿子,这种疯狂的念头让他兴奋,下面越来越硬,动作越来越快,赵小伟的女人不得不一口咬住了马六支在她耳边的胳膊,才没让自己尖叫起来。
春节过后,赵小伟还没回来。这半年里,马六和赵小伟女人常常偷情,他总是趁女人转身撅起屁股时偷偷摘掉套,后来被那女人发现后,干脆就不戴了。女人既不反对,也没赞成。在某个下了一整天大雪、冰天雪地的夜里,马六突然想起来:赵小伟的女人怎么还不怀孕?
马六穿好棉袄,冒着大雪就去了赵小伟家。进了门,看见赵小伟的儿子早已被哄睡着了,马六一把抱住赵小伟的女人,伸手到她怀里,女人把他推开,说手太凉了,别急。马六坐在热乎乎的炕上,把手垫在屁股下面,问道:“你怎么还没怀孕?”
女人露出诧异的表情:“你说啥?”
马六慢腾腾地重述了一遍:“你怎么还不怀孕?是不是不能生?”
女人坐起来,说:“你放屁,我不能生儿子哪来的?”
“咱俩这么多次,没戴套,不就没怀孕吗?”
“我吃药了啊,天天都吃短效避孕药。”女人起身下地,看样子想去拿避孕药给马六看。
马六用力地扯住她,双手抓着她的胳膊,此时的他露出被欺骗的孩子般无助的表情,说:“你吃药干啥?你没事吃药干啥?”
“你有病吧?不吃药就怀孕了!”
“我就要你怀孕!”
“你真他妈疯了,我不可能怀你的孩子。”
“真想弄死你。”马六的声音变得低沉且愤怒,他的脸完全变形,左手攥住女人的胳膊,右手握成拳头,扬了起来。
“操你妈!”赵小伟的女人跳起来反手打了马六一个耳光,隔壁屋子传来响动,可能是儿子醒了,女人扔下冷冷的一句“赶紧滚”就过去了。
两天后的深夜,几个骑着摩托车的人闯进马六的家,把他的家和他的腿砸得稀巴烂。
Ⅳ
有那么三四个月的时间,马六没再出现过。谁也不关心他去哪了。等马六再出现在小卖部前面时,引起了不小的围观。人们看到,马六手里拄着一根粗木棍,一身黑色的西装,白色的袜子,黑色锃亮的皮鞋,一根暗红色带金点的领带笔直。那时夏天临近,温暖的太阳晒得马六的脑门出汗。
有人问,马六,腿怎么了?
马六笑而不语,但是特意挪动了几步,右腿几乎完全不能动,全靠左腿和木棍支撑。
有人又问,马六,这几个月是去医院治腿了?
马六咧开嘴笑,说:“我不用去医院,黄大仙就帮我治好了。”
众人互相看看,有几个人想笑,但忍住了。每个人都看着马六一步一步挪回他的家。
那段时间,马六每天有大把的钱花,谁也不知道他在哪赚的,尤其还拖着一条废腿。他的朋友们就问他钱是哪来的,他就笑着说,钱是黄大仙给的。这时,他的朋友就齐刷刷地看向他家北墙的黄大仙牌位,烛火照亮红纸,黑色的毛笔字也好像在发亮。
“看那儿没用,看这儿。”马六拍拍自己的左肩膀,朋友们的目光全看了过来,他继续说:“黄大仙现在就在这儿蹲着呢,在我肩膀上蹲着。”
但也就半年光景,马六又变得一无所有,他在东家吃一口,在西家吃一口,后来没有人再给他一口饭,他几乎要挖地里的野菜来吃。就在这以后,马六渐渐瘦了下去,脸越来越长,两颊凹陷,双眼凸出,头顶的头发全掉光了。唯一不变的是穿在身上的西服,已经黑得发亮,两只袖管硬邦邦的,结了一层油和污渍。天气多热他都穿着西服,里面光着膀子,外面穿着西服,敞着怀,领带在干瘪的前胸晃荡。
人们开始听到他的自言自语。他总是天不亮就站在家门口,艰难地挪动脚步,手里的粗木棍拄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不止一个赶早干活的人发现他嘴里念念有词,每个人听到的不一样。那天早上,老杨媳妇听到的是嘶哑的“不要拿走、不要拿走”,她就看到马六扔了木棍,连滚带爬地回了屋。又一个早上,青山听到的是“摔死他、摔死他”,青山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走远了。当好几个人都听到马六嘴里念着“黄大仙保佑”后,这才真信他养了保家仙。
后来直到现在,马六偶尔从家里出来,被村民们看见,大家都要调侃他几句,而让大家笑得最开心的往往是最后一句:“你可别跟马六嘚瑟,人家回去请黄大仙要你的命!”
在肆无忌惮的笑声下,马六微微笑着,一脸满足,拖着残疾的右腿,慢慢走着。他知道,他已经记下了每一个张着嘴大笑的人,他只需要耐心地想好每一种报复的花样,他们就会得到应有的、经过精心编织的报应,因为黄大仙对他有求必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