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洛抒年
正月初三,小城如此繁华。
然而,虽然人人说着恭喜,我却总觉耳边太过清净。
是因了禁止燃放烟花炮仗的缘故吗?
兴许不是,回老家一趟,村中锣鼓响彻,红纸满地。声色处处,也没能驱尽我心中黯淡。
那是由于故旧渐忙,往来日少,缺了一些亲切味道吗?
我决定寻觅一番。
楼下曾有一家小店,卖炸油条老豆腐。店主有一双儿女,我自小是他们的常客。
后来,那许多用石棉瓦搭成的小铺,便都被清除了。
这石棉瓦,倒是勾连出一件往事。三年级时,我和婷,也就是小店主人家的女儿,一起爬上了她家院子里那间小储藏室的屋顶。
我们一前一后,奋力探摘枣树上未熟的果实,正得意时,石棉瓦屋顶不堪重负,竟轰然崩塌。结果便是我左脚脱臼。
婷的妈妈急忙拿来红花油,我一边掉泪,还不忘对婷挤眉弄眼,牵挂着淹没在废瓦中的青枣儿。
如果我们也结绳记事,这个结可能会比较大,甚至是蝴蝶造型。
至于其他结,更是密密麻麻,形态松紧各异了。
比如,最轻快肆意是夏天夜晚,我们手拉着手站在喷泉正中央,或者爬上湖心假山坐坐谈谈。无论是淋个湿透,还是被保安臭骂一通,都拦不住那股无畏自在的劲头。
土操场迟迟不肯敲响下课铃,我们眼馋着护栏外小推车上的凉粉和面皮,一面把手下的野花野草捏捏拽拽,把砖角碎石堆成锅碗灶台。
偶尔偷了一棵别人家晾在房顶上的大葱,或是拔了果园里一支兰花,她的或我的父母,便毫不生分地把我们一起笑骂。
每次同坐同行,同住同吃,都是我在右,她在左,上课时是同桌,放学后去家里坐,假期里在山上树下。
分别后,是左南右北。
我执著地认为,她也一直坚信,我们会这样形影不相离,走到十来岁的孩子还想象不到的远方。
曰予二人,要以是终。
直到我们都有了朋友的朋友。
原来女孩子之间,也充满了宠爱,或者嫉妒。
她会傻傻地问我 我和另一个女生,谁在你心里更重要呢?
我也曾经给她传纸条 你有了新朋友,会不会忘了我?
不过,别离之前,她或我设想的同游人间者,从来都只有一个。
在某年夏末,我们入山玩耍,贪恋溪中小鱼,不觉天色渐晚。归路上磕磕绊绊,茂草带刺,旁逸斜出。
当时没有太阳也没有方向,有的只是一双无论如何也不分开片刻的手。
“你说,山里不会有老虎吧?”
“胡说,这种土山,连狼都没有!”
“那这是什么在叫?你听你听,呜呜嗷嗷的……”
“啧……你幻听了吧!明明只有鸟叫么。”
“我姥爷说,天黑了,山里会有……”
“你能不能看路!快点儿,拉住手。”
那天是怎么走回去的呢?我只记得风呼呼吹,吹跑了她编给我的柳条帽。
是为千千结。
直到我们聚少离多。
现在想想,除了手机里种种触摸不到的图像,我们年幼时那唯一一张合影,似乎已经隐约预见了后来。
她笑得天真开怀,眼睛都要眯得看不见。
我半躲在她身后,捂着嘴不知为何窃喜。
十年后,二人性情大抵还是如此。
可是我再也不想和别人一起要那些已知未知的疯狂。
照片右下角卷翘了起来,怎么抹怎么压,它都不愿再复坦然。
就像她这些年的足迹,正如我一点都不熟悉的那些地方。
照片洗出来没多久,她跟随父亲到湖南。
她去福建读书。
她赴英国求学。
……
每隔一年或两年,她会在暑假回来几天,一是怀乡,二为念我。
我们每次的节目都相仿,游泳,散步,点上一支蜡烛,听对方说故事。
共同的经历变成更多的故事,别处角色纷纷加入。
恐怕只有临别相视的眼神,才令人谙熟得像在抚摸掌心纹路。
除此之外。
一起捉来的蚂蚱没活过冬天,蝴蝶很快就扇不动翅膀,雨里救下的麻雀宁死也不吃我们喂给的米粒,小黑狗被送给了一户陌生人。
变成平地的,是果园大棚旁那一座能看到日出的土山,和我姥姥家那一口可供探险的地窖。
更加起伏的,是新的随着音乐舞蹈的喷泉流水,与逐渐生长的高楼。
我总问她 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也问我 不一起去转转吗?
直到……
她要出嫁了——我以为她的归程比旅途要长,却没想到就在心上。
上一个情人节,在时隔七、八年之后,我们又躺在同一个被窝里,一起看天花板上的斑驳。
它当初也是新屋,我们在还未装修好的大立柜里,玩过这世上最简单的捉迷藏。
如今它已漏过雨,也漏过风。
只有院中牵牛花,依旧向阳开着。
翻着一张张婚纱照,明明该为她喜上眉梢,我却只觉得,一个那么重要的人,将要从我生命中离去了。
听,不是那山中鸟鸣,是我们都爱的陈粒在唱:
一两祝你手边多银财,二两祝你方寸永不乱。
三两祝你娇妻佳婿配良缘。
这一次,怕是真的要走了。只送她一首藏字小诗吧。
送给新婚之日,也送给岩井俊二的花与爱丽丝:
茂林采松子,
缘峰嬉水间。
白鸟双逐羡,
聘婷一念翩。
怅酒随欢去,
故地开新颜。
红豆结枕畔,
拈取作发簪。
戊戌年正月初三草就,初七改,初十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