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回不去的外婆桥 (2019)

这个春节,我们一家都没有回到那个小山村,第一次在县城里过春节,因为外公外婆今年也被接到县城里了。

外婆属马,翻年后已经78岁了。

几个月前三个舅舅商量合计以后决定把老家的老屋拆了重建,外婆磨磨蹭蹭了一个多月也不愿意出来县城里居住,在依旧坚持出门务农的某天因为不慎踩塌把左腿摔断了。在手术后本应逐渐好转,但在拆线时却又出了问题,钢钉附件的伤口始终得不到愈合,而外婆也实在厌烦了医院的来回折腾,无论家里人怎么劝说也再不愿意去医院了。

“你外婆就是犟!”

这些都是我寒假回家后,母亲告诉我的。

外婆一共有七个子女,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母亲在其中排行第三,除了大姨结婚后常住红河县,其余的几个子女都定居墨江县。小姨和三姨在凤凰新城小区居住,我家以及三个舅舅家共住一栋四层楼的房子,一家一层,我家住三楼,三个舅舅住一二四楼。

子女长大以后各自离家成家立业,只有外公外婆两人还依旧留在那个叫富民的小山村里,我的父母虽然作为乡村教师在镇上执教离外公外婆比较近,但也并不能时时刻刻照顾到两位老人的意外状况,所以一家子都一直在劝说两人搬到县城和子女们居住,但老人一直很执拗,坚持守着那墙缝已经裂开,屋顶一到下雨天就不停漏水的老房子不肯出来,直到这次老屋重建加上外婆腿伤两人才不得不到县城里。

我回到墨江那一晚外婆已经睡下了,我也就没和她打招呼,之后的几天我也不太喜欢出门,除了饭点基本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鼓捣些东西。我家不设厨房和大舅家一起吃饭,外婆住在二层的二舅家,饭点的时候也碰不到。外婆也许知道我已经回家了但在之后几天里我们都没打过照面。

外婆年纪大了以后,听力退化的很严重,平时和她交流必须很大声她才能听到。某个晚上,我到二楼找开水喝,还没找到就听到外婆在叫我,我放下杯子走了进去。外婆看到的确是我便从床上坐了起来,我说我来找点水喝,她伸手指了指桌上给她倒好的凉白开告诉我:“我这里有,你喝吧。”我拒绝了,外婆行动不便,这杯水她总有需要的时候,我不该拿。外婆拉着我,又说起那些关于我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聊了会儿天,起身说我要去倒水喝顺便回房间了,外婆可能没听清楚,反应了一下说:“和外婆睡吧,睡得下的,我不占地方的”,说着还拍了拍床,我一时有点紧张,匆匆忙忙地找借口:“你腿还受着伤,我晚上睡觉爱动,我怕压倒你的腿,就不和你睡了。外婆你也早点休息,我上去四楼看看有没有水,明天再来看你,先上去了……”边说就边离开了,顺手也关上了外婆的房门,看不到她望着我的眼神了。

走上楼梯,我轻轻松了一口气,却也在刹那涌起无限的愧疚。

入学前,我都和外婆生活在那个叫富民的小山村里。墨江是一个哈尼族自治县,村镇也大都是各种不同的哈尼族支系人民聚居的村落,而富民村是南大山脚下唯一的汉族村落。在我五岁之前,父母都在村里的一所希望小学里任教,在他们上课的时间都是外婆带我,村脚的小墩墩(菜地名)里外婆采茶,我就在一旁的柏树下睡觉;到小河边放牛的时候,外婆抱着我坐在田埂上看两头牛打架;走田埂拿野菜时,外婆给我摘哈哈果和酸芽。跟着外婆外出做农活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乐趣,所以我很黏外婆,她去哪我就要去哪。

但有一次,我在吃好饭后睡着了,外婆没有叫醒我又怕我乱跑就从外面锁了门,一觉醒来家里没有一个人,乡村的土掌房如果不开灯不开门就是一片漆黑,我跑到门口拉门却怎么也拉不开,对着门大声呼喊也没人应,又气又急之下把家里柜子上摆的,墙上挂的通通丢到地上哇哇大哭,外婆回来看到家里一片狼藉即使生气看看哭得嗓子都哑了的我也不知从何发作,只能默默收拾东西。

但在外婆的记忆里我始终是乖巧懂事的。随着年岁渐长,上学的地方离家越来越远,但每个假期我都会回外婆家陪陪她,每次她都拉着我说起那五年,说的都是我听话好养活,吃饭从来不挑食,一点腌菜加冷饭就能打发;生病了也不闹,自己去路边薅青蒿让她给我煮了喝;再小一点六七个月大的时候,就算母亲不在身边没有母乳喝,一瓶娃哈哈也能让我满足……

她拉着我,这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我始终乖乖地听她讲,在旁边乖乖地点头,听她感慨:我的憨孙女诶……

大年三十了,早上母亲就把我叫到外婆的房间,让我帮她一起给外婆的腿上药。我内心里充满了逃避和抗拒。因为这意味着,我不得不面对外婆那个始终无法愈合的伤口。在离家求学的这些年月里,最讳莫如深的莫过于我的家人的确在一点点衰老,逐渐在病痛面前变得不堪一击,常年陪伴的岁月了,所有痕迹都磨碎消散在日常里,难以察觉,可以心照不宣地忽略,但再见面的间隔被不断拉长加厚,偶尔一见,那种衰老的速度,就像游戏里“唰——”地就骤减的血条,我又实在无能为力,所以只想逃避。

母亲给外婆熬好了药,叫我接了热水拿了纱布,在旁边给她递东西,我看着母亲一边用酒精消毒,一边小心地揭开纱布,外婆的伤口慢慢出现在我的眼前。干瘦的腿上,那个伤口大得霸道,露出里面的钢钉孔,周围的肉呈现出颓丧的灰紫色,我问母亲这个伤口还能愈合吗?她告诉我:“很难,但你外婆也不想去医院。只能按时换药保证它不被感染,等它慢慢愈合。”我站在旁边不再说话,我看着那个伤口,也说不出什么了。

晚上的年夜饭,一大家子都聚在了一楼的大舅家,外婆也被抱了下来,在开饭前还特意按照习俗让外婆“献饭”,就是在每个碗和每个杯子上都添点儿饭,倒点儿酒,再由外婆按照习俗念一段话以此用来告慰列祖列宗和“供天地”。但在这,其实没有供桌也没有列祖列宗和天神土地神的牌位,有的只是靠着助行器站立在桌前念念有词的外婆。

我喜欢在富民过年的氛围,一家三代几十号人挤在那小小的老屋里,热热闹闹的。除夕夜,用小辈们采摘的松叶和柏叶铺在地上,在上面摆上丰盛的年夜菜,一家人围坐着吃一场“松叶席”。饭后,室外鞭炮声礼花声不绝于耳,室内外婆和姨妈们一起用糯米打“粑粑”,一个个圆润饱满“粑粑”的寓意着团团圆圆。

在之后的几天,我有时间就到二楼和外婆坐在一起。中午的时候,坐在沙发上,沐浴着来自阳台的阳光,却常常觉得无话可说,只能轻轻地靠在她的肩上,回答她偶尔无关痛痒的问题,然后两个人安静地依偎着,她似乎是高兴了点,我却时常感到心酸,因为我知道即使这样,她还是很孤独。

到了我离开的前一天,我和外婆一起睡了一夜。我总是想起初中的时候我和外婆一起睡在富民老家的屋子里,抬头就能看到床尾两副巨大的棺材,老屋重建了,它们又去哪了?我睡在外婆身边,看着窗外的月亮,暗自思索着,漫无边际中,听到外婆的磨牙声……我开始一点点接受生命无情的消逝,月亮阴晴圆缺往复循环了千百年,我们不过是沧海一粟,我和外婆被尘世的风越吹越远,在我了解她之前,我们就已经无话可说,就如同,在回忆之外,我与故乡的联系也逐渐消散。

未到十五的月亮不见圆,不归故乡的娃儿渐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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