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为什么这位作家吸引你?”眼前的这位年轻人这样直接地提问。
我们在分享自己的读书心得,谈及自己喜欢的作者,他已讲过他喜欢的作家,现在轮到我。
我这次提到的作家是娜妲莉▪高柏(Natalie Goldberg,另一个译名是纳塔莉▪戈德堡),我对她有特殊的情感,但她到底为什么那么吸引我,我自己并没有真正去想过。我喜欢他这样直接的提问,对于我来说,借由回答他的问题来更了解自己到底是怎样想的,这件事也很有趣。
我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她的生活,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顺利或成功,反而是她在生活中经历了一些波折或困难,她面对困难的态度,对我很有帮助。”
“她面对困难的态度?什么态度呢?你还是没有说清楚。你还是没有说服我。”这位年轻人继续追问。
我知道,对于读书,他是很认真的。而我呢,我自己一向逻辑清晰,思维缜密,但在喜欢一个人,喜欢一位作家这些事情上,我从来不去想为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为什么要那么多理由——我应该是这样认为的。我也并没有想要去说服他,娜塔莉▪高柏在别人眼里是不是好作家不重要,我喜欢她,这对我来说很重要——这已足够。但我还是想要去回答他的问题,我想看看我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会把我带到哪里去。
我诚实地说:“我需要想一下。”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人交谈。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对他人表达我真实的想法和感受。
他继续讲他对作家的见解,我听着也觉得意思:“有的作家靠天分,有的作家靠努力……”我一边听着,一边想着那个问题:娜塔莉▪高柏,她对困难是什么态度,让我印象深刻?我知道那个答案就在那里,等着我。
我想起娜塔莉▪高柏在书中说,当她还是中学生(或者小学高年级?我记不清)的时候,有一次上课时突然下起雨,老师请大家关上书本,大家听雨十分钟。我想起她在书中说,有一次她和她的女伴去日本,她们不懂日语,那个年代的日本也很少有人懂英语,她们那次去是进行一件对她个人有重要意义的事。这趟旅行并不容易。她们坐火车,在她们该下车的站点,她因为看一本书入迷而没有下车,她的女伴下车,她们就这样走散。当她看完书回过神来,用自己的方法再次回到原计划的站点,她终于与她的女伴重逢。她的女伴说:“我等着,一直在等着你。”她回应道:“我来了,我这不是来了。”这句话里和着眼泪。
我喜欢那些细节,我喜欢那些真实的描述。有时候我看她的书会落泪,当读到她和她的女伴在日本那个陌生的火车站重逢时她说出的那句话时,我就流泪了。我不知道眼泪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它们只是流出来,真实地。
我一边听着他讲话,一边快速地回忆这些。然后一个句子从我心里冒出来:“痛苦是被允许的。”是的,对于伤心,对于难过,对于痛苦,娜塔莉▪高柏给我呈现的态度是“允许”。
等他说了一段,我找个他停顿的间歇说:“我能够表达我喜欢她的理由是什么了,她让我知道:痛苦是被允许的。”我讲出这句话,像是深深呼出一口气,那句话仿佛是一直藏在我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这一次,终于,它被讲了出来。
痛苦是被允许的,而这允许并不需要由他人来给予。
“唔,痛苦?也许这和你的个人经历有关吧。”他的回应并不让我意外。我也不知道他这样回答是否出于一种写作者的“克制”。
“是的,和我个人经历有关。”我从来没有把阅读作为一件和个人经历无关的事。
后来我们又聊了一些别的什么,互相告别。
我很珍惜也很感谢这样的谈话。很长很长时间来,我不和他人对话,我只是钻着牛角尖想自己的问题。
这一次,若不是他的好问题,我和那句答案要什么时候才相见呢?
我也表达不出来,当我和那句答案相见的时候,我们彼此有多开心。
像一位国王,他在他的王国宣布:“所有的情绪,不论贫富、无关好坏,我认可你们为我的合法子民,你们统统都是被允许的。在我的国家里,没有罪人。”
“不要相信任何。”我在二十岁的时候得到这样一句咒语。“不要相信任何——连这句话也不要相信。”施咒者这样说。这是一个明显的悖论。我也知道悖论不是谎言,但我至今也说不清悖论和谎言的具体关系是什么。
可是,今天,我心里的国王,他以瓦解咒语的力量,讲出他的治国之道——“允许”。
那些失散的,亦要为重逢欢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