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他没有了高高在上的气势,一向笔挺的脊背看上去有些佝偻。原来也不过是天地间最普通不过的一位父亲呀。
我坐在我的小茶棚里,手中的扇子摇呀摇,一只耳朵听着沸腾的泉水顶得水壶盖子轻轻地敲,另一只耳朵注意着外面茶客天南海北的聊。
我把我的茶棚开在了但雪山脉和崇武山脉交界的地方,英水和赤水滋养了流域内广袤的土地,依山傍水使得这里成为交通枢纽,三教九流集散。
蔷薇姐姐给了一把蔷薇花种子,说是既可以装饰环境,又可以防盗。我觉得防盗这个功能我应该是用不上了,这么个小破棚子,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可能会有值钱玩意儿。
把蔷薇花种子种下后,我回了一趟小木山庄。很久没有见过父母,我以为他们看到我会很惊喜,不说惊喜得哭出来,也要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吧。但是并没有。我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好在厨房捣鼓,听到我的声音,她只是从灶前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像往常一样的说:“先去洗手,饭马上就好。”
我觉得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没有听母亲的话去洗手,而是跑去演武场找父亲。庄主大人果然还在指导我的师弟师妹们,一脸严肃。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乐不思蜀的不听话的女儿我,对我挥挥手,说:“你先去摆好筷子,我马上来吃饭了。”也是与往常一般无二的口吻。
好像我从来没有出门过一样。我突然不觉得自己不受重视了。长大了的女儿翅膀硬了,飞到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去,留下的日渐老去的父母难道还要围着这个已经飞出去的孩子转吗?当然不是。这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我过好自己的日子,父母也重新过好他们的二人世界,然后在我回家的时候,像平常一样把我融入这个家。
我绕着在厨房忙碌的母亲打转,碍手碍脚的,偷偷数着她鬓角的白发。数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好像我能够让时间倒流一样。罢了罢了,过好当下吧。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我的偶像蒲松龄先生了。一间小小的茶棚能吸收多少神奇的故事呀。
“听说天帝已经好几天没有上朝了。”说话的是一位与天庭沾亲带故的女士,言谈间判断大概是托塔李天王曾经的小妾的三姨的表姐家的孙女,两只长耳朵总是骄傲地抖呀抖,彰示她高贵的血统。
“你懂什么。”兔小姐的话立刻被身边的一位先生打断了,这位先生真是没有风度,我默默地想。就听这位先生继续说:“天帝最近罢工了,根本不在天庭。”他很有权威地抿了一口茶水,因为他妻子的堂兄的拜把子兄弟是天兵中的一员,最近天兵天将在四处寻找失踪的天帝呢,这方面的消息他是最灵通的。
众人唧唧喳喳议论开了,话题从天帝竟然也会罢工渐渐转移到天庭又出了多少丑闻。
但凡看上去高高在上的,人们在仰望的同时总是希望找到它的黑暗面,以示他们与卑微的自己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傍晚的时候,我收拾了摊子打算回到接龙客栈去,听说一鸣老板最近可能会回来,我可不能错过了找他要题字的机会。
就是这时候,有人在一张桌子边落座。我起先大半心思都用在埋头整理茶叶上,只是随口对来人说了一句:“抱歉呀,今天收摊了。客官如果要住店,不如去前面的接龙客栈?”
可是许久都没有听见回答。我有点奇怪了,抬起头来打量他。一身沾满风尘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长衫,头上的斗笠已经摘下来放在桌上,眉眼很普通的男人,不过有些儒雅的气质,还有些常年身居高位的凛冽。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了捏眉心,很是疲惫的样子。
我闻到他衣袍上沾染的海水气息。“客官是从东海来?”我脱口问道。
“嗯。”男人低哑地应了一声。又要了一杯茶:“不拘什么茶,来一杯吧。”
我想了想,从包好的茶叶中找出一种,泡了一杯“天地心”。把茶放在这个看上去要被重重心事压垮了的男人面前,我顺势在桌子对面坐下来:“先生看上去是做大事的人,怎么如今为心绪所困?”
听到做大事三个字,男人似乎受到刺激,红了眼眶,手都在发抖,只得急急地捧了茶盏,用饮茶掩饰情绪。可只喝了一口,尝出这茶的味道,一滴男儿泪没忍住落进茶水里。
“这,这茶叫什么?”男人的声音都在颤抖。
“天地心。”我回答道,“成大事者,胸怀天下,心不为己,是谓天地心。”
他听后突然笑了,笑声苍凉,带着从昆仑之巅席卷而来的风,风里潮潮的,转瞬就成了冰渣子。“好一个天地心,好一个天地心。”他一边赞,一边一口一口把这苦得要命的茶灌下去,似乎要把胸中的苦涩一同咽下,好叫自己轻松一些。
等到心绪平复,他似乎又变成从容儒雅的高贵男子,有些故事不吐不快,遂缓缓开口。
“这天地间万物,将我抬得太高,我担着多少责任,就有多不能软弱。我不知道该把自己的情绪安放在何处。我四处游荡,把本该做的事都丢在一边——有时候我觉得就是这些事让我失去了我最宝贵的。我不去接龙客栈。我只想找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静一静。”
有件事我是猜中了,他的确从东海之滨而来,因为炎帝状告东海龙王一案。
炎帝的小女儿女娃,在东海边玩耍时被海浪卷入,不幸夭折。精魂化作五彩鸟,名曰精卫,日复一日衔西山木石欲填平东海。炎帝心疼女儿无辜身死,上天庭,告东海龙王御下不严,波浪滔天,为害不浅。
天帝记得那个人间帝王家的小姑娘,天真娇憨,像雨后荷叶上滚来滚去的一滴露珠。现在这个女孩真的像一滴露珠似的消失了,跟他可怜的女儿们一样。
站在东海边,天帝看着小小的鸟儿不知疲倦地衔来枝叶丢进海里,又飞到西山,而那枝叶早已被海浪卷到不知何处去。龙王也委屈呀,海浪真不是他能够控制的。那么那个女孩的死,到底该怪谁呢?如果没有一个可以怨恨的对象,年迈失子的父亲又该到何处去安放自己的悲伤?
心口有一根弦忽的绷断了,他觉得这一切很累很累。上天入地,他的女儿们都不在了,他最宝贵的已经不在了,天地茫茫,为谁忙?
“我当初,有五个女儿呀。”近乎叹息的话,一出口就散佚在晚风里,笔直的脊背佝偻下来。一直高高在上的人儿,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悲伤到不知道怎么表达的最普通不过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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