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明决定去死。
他现在三十几岁,没房没车也没存款,前几天谈了五年的女朋友因为钱跟他分手,今天下班时老板骂了他,他打电话给平时玩的好的几个朋友,但是纷纷无人接听。
放下电话,他回过头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黑暗以及那其中点缀着的星星灯火,就是那一瞬间,他的内心徒生出一种被这个世界遗弃了的感觉,于是,他决定去死。
段明从公司出来时开始计划如何自杀。
他曾在想象里无数次模拟过自己死亡时的情景:突然下坠的电梯;轰然倒塌的房子;甚至不知名飞来的子弹或是急速驶来的汽车——反正每一场死亡都是血肉横飞的血腥烂漫,他的尸体看起来痛苦,但他却来不及感受那份痛苦。
上帝将他的死亡安排的如此精妙绝伦,在段明看来,这是上帝欠他的:生活已经将他折磨的半死不活,他不应该在死时也是半死不活的状态。
那场死亡就应该轰轰烈烈,不带一丝丁点的手下留情。他越想越激动,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他快速离开公司大楼,他决定在拉开死亡帷幕前先回家洗个澡。
夜风习习,段明抬起头看向天空,深蓝色的天空上面竟然点缀了几颗亮白光晕,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停下来仔细看一眼头顶的天空,大概是即将到来的死亡给了他这份沉寂,他呼出一口气,突然想起了一九九七年,和那片天空下的女孩。
那时候,段明还生活在南方老家,他一直喜欢隔壁那个爱穿水蓝色裙子的女孩。
段明记得那会,小镇里突然发生了几起人口失踪案件,一时间小镇变态杀手的传闻越演越烈,学校为了安全起见,每天早早就给学生们放学回家,而且要求必须有家长来接。
段明跟女孩都算是留守儿童,于是,他便约着女孩一起回家,默默的担任起保护女孩回家的任务。
女孩不大爱说话,段明那会脸皮子也薄,大多数时候两个人都是沉默的。偶尔的交谈也是没说两句就在女孩不知道如何接话中草草结束。
现在看起来十分尴尬的沉默在那时候却是不一样的。
因为那份记忆里有南方独有的巷落小镇;有总是一抬头就能看到被交叉分布的电线或是长篙分割成无数块的蓝天白云,有落在青瓦下的红色灯笼,以及白墙边大理石上被雨水击打出来的坑斑——这些景色总是给那份回忆添油加醋,让段明在无数次辗转难眠时都会想起那个黑头发,不爱说话的女孩以及连带着的那份未来得及释放的情感。
一九九八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袭击了南方,段明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晚上,他在睡梦中被爷爷推醒,模糊中他听到一个绝望的声音大喊着发洪水了,快逃命!随即而来的是夹杂其中的各种锅碗瓢盆撞动摔落在地的声响。段明甚至都没来得及套上一件衣服,他爷爷一把将他从床上揪起,拉着他就往外面跑。
段明还能清楚的回忆起那个夜晚,那时天空黑的仿佛消失不见,抬头只能看见一片没有目的的黑暗,他就在那片黑暗中随着一群人逃跑,再回头时,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
那片星空也随着那场洪水坍塌无形。
身前汽车呼啸而过带起的冷风让段明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不过眨眼的记忆,果然,人在死亡前会回忆自己的一生,他这样告诉自己,似乎是确定了自己的死亡般,兴奋不已的上了公交。
已经是末班车,公交车上的人不多,段明习惯性的坐到后面一个靠窗的位子,汽车轰隆一声发动,窗外的风扑了段明一脸。他不自禁的抖了一下,然后张开眼看向窗外,无数颜色的霓虹在夜色里闪动着,段明看着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他打心里不喜欢这里,但是他又像无数的年轻人一样,随着别人口中的梦想盲目的来到这里。
他觉得这种现象有点像他平时无聊时玩的《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他们就是那些只知道嗷呜叫唤的僵尸,凭借那可怜的欲望往前走着,谁知道前方出现的那些人民币玩家只要在他即将靠近终点时轻轻的动一下手指,他就会灰飞烟灭。
他太愤世嫉俗了。所以,他总是活在那零星的回忆里,以为那就是生活的美好。
段明突然想起了自己读高中那会,那时候他认识了一个女孩,就是那种在高中特别多,也特别吃香的小太妹,她们染发抽烟,穿破洞牛仔裤,开口从来不离生殖器,眼睛里看谁都透着股不顺眼。
就是这种总是被人骂着脑袋有坑的女孩,却也成为了段明记忆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所谓爱情,那是不会发生在现在也不会发生在过去的,他们只会存在你的回忆里,盘踞在那些被过分渲染,被添油加醋的场景里,所以,段明一度认为,他是爱那个女孩的。
可惜,那个陪着他打篮球,陪着他游戏练级通宵上网,告诉他‘你他妈的怕什么,有什么破事不是眼睛一闭就过去了’的女孩始终跟他没能走到一条路上。
段明想起过年回老家时再看到女孩,虽然已经是个面带憔悴的女人,但是头发依旧是各种颜色,裤子还是没有一块完整的布。他突然觉得如果跟人说起这个女人会有点丢脸,但也不知道为何,在女人一边给自己点烟一边问他抽不抽时,他心里某一处突然没来由的抽搐了一下。
是什么会让一个人在十多年的时光里不被这凡尘改变呢?
段明知道,肯定不是脑袋有坑那么简单。
后来,段明认识了现任女朋友,对方虽然不是很漂亮,但是安静懂事,而且总是透着股让段明捉摸不透的神秘感。
大多数男人都是长不大的贱东西,从小到大,就吃这自己摸不透的一套。
所以,段明跟她在一起五年,一度还以为自己会跟她结婚,一直到前段时间,他才清楚,他那些所谓的摸不透,不过是那个女人为了掩盖自己三心二意的伪装而已。
五年时间他才发现,想到这,段明自己都要嘲笑自己一番。
从公车下来,段明脑袋空空的走了一段路,越来越接近的死亡让他的大脑皮层都开始激动起来。
走进小区,段明看着那些或明或暗的窗口,十几年,他蜷缩在这城市的最底层,却也最终不能够往上踏出哪怕是一步的距离。
走进电梯,段明抬头看着电梯门上倒映出的自己,大学毕业后,他已经有好久不这样仔细的打量自己了:一身不合适的西装,憔悴的面容,滑到鼻梁处的眼镜以及镜框后面的黑眼圈。
他想着到死了自己除了那可怜的几段感情竟然没有一丝值得回忆的东西,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十多年来活的像个小丑。
绝望向梅超风的指甲深深掐进他的心脏里去,死亡在他脑海里越演越浓。
他开始疾步往家里走去,他要快点死,他必须得死,今天,他死定了!
他像个疯子一般冲出电梯,然后颤巍巍的拿起钥匙打开门,他都来不及关山门,回到家,他就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他一边往卫生间走,就在他将自己脱了个精光接着准备踏进卫生间时,他的手机响了。
迟疑了一下,他还是回头拿起了裤袋里的手机,是他妈!
段明没想到自己在回忆此生都没有想起的妈会在这时候打电话来,他突然有点手足无措,手机熄灭又燃起,接着又熄灭,不知道过了多久,段明觉得自己的手都要被震麻了,就在手机又要熄灭时,他拿起手机滑开了接听键。
电话一接听,话筒里就传来了他妈的声音:“段明,你干嘛呢,给你打几个电话不接?”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一瞬间,那些原本堆积在段明心中关于死亡的情绪一下子犹如洪水退潮一般快速退了下去。
一瞬间,无数细碎的回忆纷至沓来,他跟他妈撒娇,他妈一巴掌把他打得鼻子出血;爷爷去世;他借了同学的玩具却掉进了厕所;他考上高中;大学时父母去看他;他跟女朋友在床上翻滚;他拿到第一个offer;他在公司的年会上尽力表演节目;他喝醉在无数个夜晚……
那些毫不相干的或是有点关系的人全部出现在他脑海,他突然觉得自己察觉出了一丝关于生活的真谛,他,不想死了。
甚至,这一瞬间,当他开始回想自己设计的那些天崩地裂时他有点害怕了。
不知道聊了些什么,段明的内心腾的燃起了一丝火焰,他决定从明白开始一定要好好努力,他不能再这样荒废人生了,他必须奋起。
他像个重新充满了电的机器人,一下子激情万丈起来。
挂断电话,段明决定去冲个澡,然后下楼去找几个朋友撸串喝酒,明天一定要好好努力。
他兴奋地走进浴室,可是就在他刚踏进浴室的那一瞬间,他的脚绊在了门砍上,他瞪着一对惊恐的眼睛向地上摔去,碰隆一声,他的头用力地砸在了马桶边沿上。
卫生间的淋浴突然喷起水来,暗红的鲜血顺着水流向卫生间的四面八方蔓延开来,段明蜷缩在地上抽搐了几下,然后死了。
段明到死都没有明白,人命脆弱的经不起任何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