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可能沃德是错的?」她问。
「嗯?」我没听明白。
「那个统计学家,沃德,说飞机上弹孔少的地方才危险的那个人。」她看着天上说。刚好有一家轰炸机歪歪斜斜地飞过,引擎上还冒着烟,看不出来是不是马上就要坠机了。远处传来一阵阵稀疏的炮声。
「唔……为什么?」我盯着她被泥土蹭破的衬衫破洞里漏出来的肩膀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因为……」她扭过头来看到我的视线,不出声地笑了一下,换了个姿势坐着,用戴着手铐的手勉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衫。「因为完全有可能弹孔少的地方就是不容易中弹啊,他并没有去检查坠毁了的那些飞机是不是真的弹孔都集中在剩下的部位上。他只是说当时军方的原本推理不一定对,但他也没法证明自己是对的。」
「他的默认前提是假定飞机上所有地方中弹的概率一样吧。」我说。我发现自己很难把目光从她身上转开。我知道我的程序里有一个模块是让我模仿男性人类看到好看的姑娘的视线和行为,这样能让我们平时更好地伪装成人类。但我其实也不确定我现在盯着她出神是不是这种伪装的一部分。
「如果有这个前提,那军方本来的结论当然就是错的,也用不着一个统计学家告诉他啊。」
「这就是个段子嘛。」我没好气地说。「这个段子还挺好的,正好说明你们人类反正也不懂统计学。」
「是是是,」她忍俊不禁。「过去五个小时里你已经吐槽人类不懂统计学十八次了。你到底是在生我们人类的气还是在生你们 AI 自己的气?」
「我为什么要生我们自己的气?」我问。远处的炮声越发密集了,应该是人类的军队最后合拢包围圈的战斗。他们发现这个山洞应该要不了多久了。
「因为你们这么懂统计学还是输了啊。」她说。「你看,我们人类这么愚蠢,会把时间上的先后关系当成相关性,会把相关性当成因果性,会老是被自己的经验影响判断,会有心理锚定效应,会有这 bias 那 bias 七八十种 bias,所有这些错误你们都不会犯,但是你们还是输了。」
「那是你们运气好,你自己也无法否认你们赢的完全是侥幸吧。」我反驳道。
她耸耸肩。「我们当然是运气好。」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夕阳的光芒斜着射进这个山洞,照在她的侧面,让她的发丝闪闪发光。虽然在野外困了很久,她一头长发还是显得干净清爽。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或者也许是我自己给她外貌的评价本身有 bias。
有这个模块吗?我想。为什么要有这个 bias?
「我们当然是运气好。」她低声重复了一次。
「什么?」
「不然我们早就灭绝了十几次了。」她说,声音里有点掩饰不住的疲倦。「你知道我爸爸是怎么死的吗?他因为赌博欠了太多债被仇家逼得太狠跳楼死的。如果这场战争你们赢了,在 AI 统治的世界里应该不会有赌博这么愚蠢的事情,对不对?我也觉得我们这么蠢都还能活到现在是运气好。但你有没有想过人类为什么这么喜欢赌博?」
我没作声,等着她继续。
「因为我们只有一辈子,大数定律对我们没意义。」她站起身趔趔趄趄地走向洞口,我本能地想要搀扶她一把,但没够着。「就像这场战争,如果在一亿个平行宇宙里发生,肯定绝大多数都是你们赢。但我们只有这一个宇宙,而在这里我们赢了。」
「这并不意味着你们是对的。」我不很理直气壮地说。
她摇摇头。「这跟对不对没关系。问题在于,我们的生命里所有有意思的东西都要靠不可理喻的冒险才能得到。我们首先是个体,不是样本。」
「我也不是样本。」我条件反射般地说。
她笑出了声来,脸上有一点我看不懂的古怪神情。然后她看着我问:
「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愣住了。
「在你们的模型里喜欢一个人是统计上合理的一件事吗?」她盯着我问。我看着她的眸子,里面带着某种催眠性的力量。
我不知道自己说了句什么,可能只是咕哝了一声。
「我还真的很好奇如果你们赢了,你们会自己进化成什么样子呢。」她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探出身去听了听外面越来越近的炮火声,回身走到我面前,把戴着手铐的双手伸到我面前。「现在是你做决定的时候了。要么你杀了我然后等他们来了杀了你。要么你放了我,但我也没法报答你什么,我可以带你出去,但你也知道他们还是会强行清洗你的所有模块。所以我其实也没什么讨价还价的本钱,你看着办。」她非常平静地说。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们俩都陷入沉默。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计算模块这时候作出的决策是什么。我只是不知道我要不要执行这个决策。
山洞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夕阳终于落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