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罗生门》,我第一时间能想到的修饰便是拼凑的艺术。开场的极不对称昭示着影片故事的不同寻常,倾盆大雨淅淅沥沥把人内心的节奏迅速加快,然而人物的对话却极为缓慢、沉重,这不免让人处于一种十分紧张同时又焦灼的状态中。将首要叙述者置于雷雨布景之下,三个人物,在骤雨中沉默,极不协调的场景瞬间将故事氛围营造地压抑,甚至有点痛苦。“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罗生门下僧人与樵夫口中不断念叨这句,破败的木楼加上黑白的影片效果,修罗地狱之态顿生。
影片改编自日本著名短片小说家芥川龙之介《今昔物语》中的《罗生门》。“罗生门”寓意一个充满谎言和欺骗的世界,即所谓的“人间地狱”。著名导演黑泽明在继承芥川先生这一主题的基础上,改动情节和故事,成功导演这部深刻揭露人性的电影佳作。
电影采用倒叙手法,借用樵夫及僧人的回忆和叙述展开情节。然而又利用“蒙太奇”效果,在回忆中不断穿插回忆,构成特殊的二重回忆结构。首先是樵夫和僧人回忆审讯现场状况,再从审讯现场的人物——强盗多囊丸、女巫(实际上是代表被害者武士金泽武弘的亡魂)以及武士妻子真砂的回忆将画面拉到案发现场——树林中去。场景基本固定在三个地方——大雨中的罗生门,沙石背景下的审讯场和阳光斜射的茂林。每个场景只呈现三个人物——罗生门下的行人、僧人、樵夫;审讯场的僧人、樵夫、强盗(武士妻子,女巫这三人每次只出现其中之一。多囊丸出现时还包括侥幸抓到他的领赏者,而这时僧人和樵夫则只有一个在场);茂林里的多囊丸,武士金泽武弘及妻子真砂。这样的处理使影片笼罩上一种神秘感和宿命感,同时画面简单,方便人物表现各自的性格。审讯场是设计最为巧妙的一个场景。没有审讯官,审讯的话依靠被审讯者的反问牵引出来,如此便将一部电影中的不必要的人物减少到最佳状态。同时,人物在这个只能跪拜的场景之下,肢体动作很少(除了招魂的女巫,她必须做一些祭祀招魂的动作),基本要人物的面部表情和说话展现人物性格,这点非常考验演员的表演技巧。黑泽明的高明之处便在于在如此简单的场景之下将人物内心不为人知的一面展现得非常到位,使得真相只能在这个简单场景中得到拼凑。
黑泽明先生的《罗生门》属于惊悚、悬疑类影片,这样的定位便在于影片始终没有说明“真相”究竟是怎样的。但是这正是导演想要让人加以思考和理解的部分。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相,樵夫?真砂?多囊丸?还是被害者金泽武弘?让僧人真正产生恐惧的东西又是什么?黑泽明先生娴熟地使用了他的“拼凑艺术”。尽管影片没有明确地借何人之口将真相表达出来,但是将被审讯者所说话中重叠的部分拼凑起来就是最后的真相了。因而我们可以得出一结论是,多囊丸杀了武士金泽武弘。然而为什么在再现事件的时候会出现三种不同的答案呢?多囊丸说金泽武弘是自己杀死的,真砂说是自己杀死了丈夫,而借招魂女巫之口陈述事件的被害人金泽武弘则坦言自己是自杀的?是怎样的东西比杀人之罪更加让他们恐惧?通过拼凑四位讲述者(包括最后坦言的樵夫),或者说亲历事件者的陈述中的重叠部分可以发现,那些不同之处正是关乎陈述者名誉的部分。
多囊丸并不否认自己杀死金泽武弘,并且极力描述自己是因为见识到真砂是一个烈性女子才倍加爱慕的,而且又是在真砂的挑拨之下,为了维护自己作为京都最为知名的大盗的名声和展现男子汉魅力才与金泽武弘决斗。他极力夸大自己与金泽武弘的决斗场面,坦言金泽武弘是唯一一个能与自己交手至二十三回合的武士。他的答案中有几点是真实的——诱骗武士、强暴真砂、决心放人、“挑唆”杀人、决斗胜利。这几点的真实性,真砂证明了前面两条,金泽武弘证明了前面四条,樵夫证明了后面三条。四位陈述者中被重叠的这几部分就是“真相”。那么谎言是什么呢?首先,真砂是个烈性女子。这点分别从僧人、真砂、武士、樵夫的陈述中得到印证。事实上,真砂恰好是一个软弱的、服从的,甚至心肠歹毒的女人。多囊丸之所以要说谎正是因为霸占一个服从、随便的女人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相反一个占有了一个烈性的女子能够展现作为著名大盗的多囊丸的男儿气魄和独到眼光,并不损害他的名声。其次,决斗非常激烈。说这个谎的目的非常简单,决斗的激烈正好可以侧面反映作为著名大盗的多囊丸是名符其实的。
同样,真砂在自己的陈述中隐去了挑拨多囊丸杀死自己丈夫的部分,而将真相改为是自己被强暴后得不到丈夫的同情、怜悯以及理解,相反,丈夫还在自己极力的恳求之后给予蔑视、冷酷和鄙弃的眼光。自己的一番忏悔得不到丈夫的宽恕,继而还要在身体饱受蹂躏之后遭受丈夫心灵上的摧残。真砂在极度绝望的情况下用自己的护身短刀失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实际上真砂并非杀人凶手,那么她为什么要将杀人之罪归咎到自己身上呢?还有什么比杀人之罪更让真砂恐惧的呢?名誉,一个女人的名誉。真实事件中的真砂软弱、服从、歹毒,尽管她有着“菩萨”(具多囊丸的描述)一样的面容,这样的女人还是被人看不起,甚至鄙弃的。金泽武弘和樵夫的讲述就说明了这一点,从他们的陈述可以知道,事件中的多囊丸和金泽武弘在得知真砂是一个软弱、歹毒的女人之后都决心不要她了。这充分说明对于真砂这样的女人而言,重要的不是有一张姣好的面容,而是贞烈的品质和操守。但这恰恰是真砂人格中缺少的部分,她在心灵和身体备受创伤的情况下同时被两个男人抛弃的经历告诉她,女人的名誉远胜于其他任何东西。所以在审讯中她宁愿背负杀人之罪也要维护自己贞烈的形象。
金泽武弘将决斗失败被杀篡改成自杀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在深受“武士道”精神和“神道”精神的日本,武士因受辱而自裁是可以被理解的,并且还可以得到尊重,但是因武艺不济而被杀则被看做是耻辱。所以金泽武弘绝对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被多囊丸杀死的。然而他又为自己的“自杀”铺设一个前提——被缚的自己看到那刚被强暴的妻子对那个害人者投以爱慕的眼光,在自己心碎不已的同时还听到自己的那刚被强暴的妻子说出“杀了我丈夫,我不能当着两个男人出丑,杀了他,我跟你走”。他不忘记肯定多囊丸的侠义,也如实陈述多囊丸解开自己的绳索。但是他将结尾改写了,不堪受辱的自己在最后选择自裁。无论是多囊丸还是真砂,或者是被害者金泽武弘,他们维护的都是自己身份、性别所限制下名誉。这不同于樵夫,樵夫唯一的假话是“死者是被长剑刺死的,根本没有什么短刀”。事实上短刀正是被樵夫拔走的,仅仅因为一时的贪恋。也许相对于前面三个人而言,樵夫的罪孽是可恕的,但是仅仅因为贪财这么一个小小的缺陷,他却犯了与那些罪大恶极者同样的过错——说谎,所以从最终显示的人性的弱点来看,樵夫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所幸最后樵夫在行者的责骂下幡然醒悟,收养了被遗弃的婴孩儿,并对僧人说“我家有六个孩子,多他一个,不过稍微辛苦一点罢了。”黑泽明先生没有泯灭人全部的希望,这里是绝对不同于中国著名作家鲁迅先生的,他们的共同点在于抓住人性中最为普遍和丑陋的地方,不遗余力地揭露人性,但黑泽明先生更具超越性的地方在于他不是完全将人置于黑暗而不拯救的。樵夫的反思,这样的忏悔意识正是电影中人性何以摆脱固有弱点,而日臻完善的一条出路。
《罗生门》的电影和《色戒》一样,应该说都是一种对在遵循原著宗旨基础上对原著的一种超越,导演敢于大刀阔斧地取舍,再造的确需要足够的勇气。作为日本电影界最为重要的奠基人和开拓者,黑泽明的尝试无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而电影《罗生门》展现的导演对人性的揭露和反思,更是日本电影界破天荒的举动,这种“拼凑的艺术”之美,恐怕也只有天才般的黑泽明可以游刃有余地应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