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葬礼以后,我经常梦见他。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亲人告别。
在这之前,我失去了看护我长大的外婆,失去了养了多年的猫咪,这都是我小时候的事了。在我已经快要长大成人的那段时间,猝然地,我失去了祖父。
葬礼上,因为我是家族中没有出嫁的女孩,不被允许去送别。
我只好站在家门口,看着穿麻戴孝的亲人们扶棺而去,那条着满白衣的队伍逶迤长远,如云飘移。那些白云和那些起伏的哭泣和呼唤,长长久久地留在我的心口。
从此,梦中的路途,总是布满离别的关卡。
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许多飞起又飞落的白蝴蝶,翩然而至又飘然而去。温风吹着,我唱着歌蹦跳着向前奔跑,在烂漫美好的春光里,着实地感觉到无限的快乐。前面出现了一株开满花朵的树,灼灼夭夭重叠粉润的花,那甜美仿佛浸润了我所能感知到全部的空间。
我欢喜地向那融融的颜色奔过去,当越过小径的转角与缓缓的草坡,我立住了——树下一抔黄土,那坟是新的。
我悸醒了,外面月光洁白清凉,我好像看到那些梦里的白蝴蝶纷纷的陨落下来,丧失了生命。那是于欣喜无防备间突然经历的大悲恸。
那梦在祖父去世后,这几年,我一直不能遗忘。
祖父逝去之前的几年岁月,我在外读书,偶尔回家。陪祖父听戏,与祖母煮软绵一点的菜和面给他吃。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
那天里,正见祖父拎水浇菜园,水桶晃晃悠悠,祖父高大的身材也变得有些佝偻。我惊怔,快步向前,想要接过水桶,祖父摆手,言曰我小,言曰他可。我跟在祖父后面默默走,心里十分难过。
一天饭桌上,忘了如何说起了陈年旧事。祖父回忆他少年时候,随曾祖母逃荒于黄河边,天地寒冻,曾祖母病于途中,求告无门。绝望之时,有人送予柴枝糙米,孤儿寡母,得以存活。
祖父说起这些,渐渐声音哽咽,放箸,不再进食。祖母声声劝慰,而我手足无措。那是第一次见到祖父的眼泪。他刚强一生,晚年却突然为着数十年前困境中的一把柴米而动容于色。是记忆不死吗?还是那些东西太深太曲折,让幼年的酸涩也突然涌上心头?
祖父逝去得猝然,我于漫长的恐惧的远方奔丧路上,哭不出来。葬礼上我在角落位置守着丧,看着无数哀惋的亲人和恸哭的声音,内心仓皇悲怆。最后送祖父去家族墓地的时候,因为我是未出嫁的女孩,成为唯一不被允许去送行的那个。我只好站在家门口,看着穿麻戴孝的亲人们扶棺而去,那条着满白衣的队伍逶迤长远,如云飘移,如梦幻影,和着起伏的哭泣和呼唤,长长久久地留在我的心口。
所以祖父去世后,那些长留心口的压抑而混沌的心情,无法告解,无从追溯,无以忘怀。以至于长久的沉静和艰涩的思索,惧惑于生命的实在与倏忽。后来才明了,有些痛楚和怀念或许无法在瞬间浓烈迸溅而出,而是会在之后的日日月月里,缓慢长久地释放出来。
所以祖父去世后,我经常梦见,音容宛在,平平淡淡家常。醒来亦悲亦喜,知我念,知我释怀。有些东西在血液里,那是不得稀释的浓度,天上人间、江河湖海地汇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