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临扬州,丙申年幸月,泗水为雨,汴水为雪,扬州以一场冬雨和初雪迎接了我。若说第一次踏足扬州是为了寻觅文人笔墨下扬州的二分传说和二分谜语,那么这一次描摹扬州则是陪伴友人的意趣了。
11月的扬州不若岭南的风和日暖,也不似中原的叶瘦枝枯,11月的扬州自有一番江南的碧水如烟和长江尾的细润潮寒,犹如11月的瘦西湖,没有三步为桃,却依然绿柳为径,笼于初冬细雨中,疑是2月春寒日,繁花即将似锦来。
北宋画家张择端以散点透视为法,以长绢为卷,作《清明上河图》记录汴京的城楼亭阁和熙熙攘攘,留世人对汴京繁华的旖旎眷恋,可惜的是却不曾有丹青者留下关于扬州绿柳城郭的妙笔。虽是遗憾有此,扬州的市肆风流、文墨云集却如卷轴印染在了扬州这座城市的骨骼里,温婉如春水,细腻如绢帛。
曹公作《红楼梦》时曾多次着墨荣国府中玉盘珍馐,莲子羹要借菊花与梅花伴荷叶清香,茄鲞要用鸡汤和各色干果为佐料,吃蟹要用银铸的蟹八件敲打夹叉,雪芹先生的祖父曹寅曾在扬州任两淮盐政,曹氏家族曾接待康熙南巡,焉知红楼里的珍馐佳肴不是给曹公留下深远印象的扬州明清国宴。如今的扬州,虽然食不似大观园中满汉全席,但是大煮干丝、蟹黄豆花、扬州炒饭等淮扬菜系依然展现着扬州的食之秀、味之纯,若以江湖剑客比喻四川火锅的麻辣刀光,扬州菜便是深阁闺秀的大珠小珠落玉盘,羹汤为先,原汁为料,一桌淮扬菜便是一家闺秀阁中的鹅黄花钿,淡淡着妆淡淡搭配,骨里肌匀味自醇浓。
既有美食,必有佳酿,东关街一家烧烤店里的米酒吸引了我。糯米为酿,色如琼汤,先甜后醉,薄积厚发,正印了米酒上的小注“醉在扬州”。初冬的东关街在华灯满城的时候已经家家户户关门自乐了,然而一千多年前的盛唐时,没有宵禁的扬州不夜市肆,正是文人乘马来、醉在扬州不知归的笔墨风流时。扬州的风流,扬州的不羁,如扬州的柳絮洒遍运河畔,不仅留给今人对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猜想,还留下自成扬州画派的的扬州八怪,更留下漆器、堆锦、乱针绣等一批非遗文化给扬州民间承袭。
郑板桥所作《扬州》中曾说,“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千家与十里并不是指准确的数字,而是指扬州的一种生活态度,无不风雅,无不精致。此番扬州小游,着实感受了一番扬州的温软细腻。清时,扬州盐商一日九餐,少食而精食,而今的生活节奏不可能再有一日九餐,但扬州人却可以把早餐吃成早宴,小菜伴羹,糕点伴粥,两个小时的早宴只为交流身边细碎,早宴吃的是一种生活,更是一种情感。更为惊叹的是,扬州古来造园的雅韵更是流传至今,三间木屋,四方庭院,五株乔木,虽没有古代江南园林中山石花木兽趣一应俱全,但是作为家宅,却非公寓的寓可以比拟,寓是四面钢筋混凝土,宅则是寄托家乡情和骨子里的诗书水墨。
至于“千家养女先教曲”,我没有听到扬州女子的扬州曲,却听到了扬州女子的扬州音,扬州语虽然属于北方语系,但是扬州历史上通行过吴侬软语,所以扬州话别有一份音如曲,仿佛金庸笔下的温婉水乡女子阿碧身着碧衣划水而来,口中小曲,娇柔婉转,“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
若说扬州行的可惜,便是扬州冬雪日,人却不在瘦西湖,倘若乘一艘画舫流连于湖心随波自逐,烧一坛炉火,焚香烹茶,听琴人抚琴,赏词人念词,看雪落扬州扬州慢,观碧波如烟山水胧,若是烤一腿鹿肉,也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雅俗共赏尽兴而归。
扬州四日,无关扬州的城市建筑,无关扬州的古来今往,行走扬州,如手中只一笔一墨白描扬州的骨骼。美人在骨不在皮,是指美人美在骨相,这是一种可以经历岁月洗礼、老来依然风韵的镌刻在骨子里的美,我想这句话可以用来诉说扬州,美人在骨,醉里扬州。扬州的美,适合春日杨柳岸乘一艘木船,游于运河上,观两岸花娇,碧水烟浓,扬州的醉,适合骑一匹青驴,踏过郊外青山绿草,踏入城里石板长路,半壶米酒,一只竹笛,吹一曲《夕阳箫鼓》,朦朦,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