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讀王雲路先生的《詞彙訓詁論稿》,得覽王先生之博學,收穫良多。然有一處筆者欲與王先生商榷一二。
《讀<管錐編>、<宋詩選注>獻疑》一文中,提到宋·劉克莊的詩《北來人》:“試說東都事,添人白髮多。寢園殘石馬,廢殿棄銅駝。胡運占難久,邊情聽易訛。淒涼舊京女,妝髻尚宣和。十口同離仳,今成獨雁飛!饑鋤荒寺菜,貧著陷蕃衣。甲第歌鍾沸,沙場探騎稀。老身閩地死,不見翠巒歸。”錢鍾書先生注:“‘仳’等於別,意思說從北方逃到南方來原有十口人。”王先生認為這個說法不對,“仳離”是同義連文,為比并、相連之義,并認為“言當初十口人一同到南方來,現在只剩一個人了。兩相對比,顯現出淒慘、流落之情。”[①]王先生認為“離”和“仳”都有比并、相連之義,并引用了《禮記》、《漢書》、《後漢書》等例子證明,但是這些例子都是“離”和“仳”單獨出現時的例子,并沒有“離仳”二字共同出現表示比并相連的例子。相反,我們看到古籍中“離仳”幾乎都可以解釋為“離別”義。明·胡應麟《奉汪司馬伯玉》:“中年後一作書訊,知舊傾逝,離仳之感,百端交集,宛然衞洗馬度江時狀。”這裏即是說朋友去世了,產生了離別之感。明·王守仁《立春二首》:“天涯霜雪嘆春遲,春到天涯思轉悲。破屋多時空杼軸,東風無力起瘡痍。周王車駕窮南服,漢將旌旗守北陲。莫訝春盤斷生菜,人間菜色正離仳。”這裏即是說由於災荒,春天沒有收成,百姓臉上連菜色都沒有了。清·徐枋《題孤楫江圖》:“展轉十四年,每自傷離仳。今朝侍膝下,猶如夢覺耳。”“傷離仳”即是傷別離。《說文·人部》:“仳,別也。”《廣韻·紙韻》:“仳,離別之義。”原詩錢先生釋作“離別”也並無不妥。“十口同離仳,今成獨雁飛”即是說全家人本是一起離開故土,現在只剩一個人了,也是可以講得通的,反倒是釋作“比并,相連”顯得意義不明,而且“離”與“批”在表示“比并”義時常常指的是二個事物並列,用來指全家人不太恰當。
與“離仳”相比,更常見的是“仳離”。“仳離”最早見於《詩經·王風·中谷有蓷》:“中穀有蓷,暵其乾矣。有女仳離,慨其嘆矣。慨其嘆矣,遇人之艱難矣!”“仳離”即是離別之義。王先生舉了兩個例子來表明“仳離”也有比并義,第一例是梁·王僧孺《何生姬人有怨》:“寒樹棲羈雌,月映復風吹。逐臣與棄妾,零落心可知。寶琴徒七絃,蘭燈空百枝。顰容不足效,啼粧拭復垂。同衾成楚越,異國非仳離。”王先生認為“異國非仳離”即是異國非相連,但是我們結合上下文,前面提到“同衾成楚越”,那麼這裏的“異國”指的即是“楚越”,“同衾”即是“非仳離”,這兩句即是說兩人同床異夢,所以這裏“仳離”還是應釋作“別離”為是。第二例是杜甫的《一百五日夜對月》:“無家對寒食,有淚如金波。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仳離放紅蕊,想像嚬青蛾。牛女漫愁思,秋期猶渡河。”王先生認為這裏“仳離”為相連貌,但是這是一首格律詩,頸聯需對仗,若釋作“相連貌”與後面“想像”無法對仗。杜甫的這首詩是思念妻子的詩,宋·阮閱《詩話總龜》後集卷三《孝義門》:“老杜當兵戈騷屑之際,與其妻各居一方,自人情觀之,豈能免閨門之念?而他詩未嘗一及之。至於明月之夕,則遐想長思,屢形詩什。……《一百五日夜對月》云:‘無家對寒食,有淚如金波。’繼之曰:‘仳離放紅蕊,想像顰青蛾。’……其數致意於閨門如此,其亦謝莊之意乎?”“想像”有回憶義,這句應是作者回憶自己離別時花正開放,妻子因為要別離而輕皺蛾眉的樣子。後面還提到“牛女漫愁思”,即是把自己和妻子比作牛郎織女。
綜上,我們認為錢鍾書先生將“離仳”釋作別離是正確的,“離”和“仳”雖然都可以視作“比并”,但無論是“離仳”還是“仳離”都沒有釋作“比并”的例子。
[①]後來王雲路先生在《說“十口”》一文中認為“十口”指的是全家之義,並非實指,這個說法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