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鸾栖不过九岁。
她是左相庄赋正妻的女儿,相府里的嫡出小姐。庄相深受圣上器重,几乎是权倾朝野。唯一的这么个嫡出女儿,是放在手心里怕掉了,放在嘴里也怕化了。府里的人事事都紧着她,自小爹爹就请来京城最好的教书先生教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鸾栖的兄长庄予安年长她五岁,虽是庶出,但因是庄相唯一的儿子,一直被当作继承人来培养,也一起在府里念书。唯有鸾栖长姐明寂,因是庄相与二姨娘所生,而二姨娘只是个不受宠的小妾,娘家也只是不入流的商人,连带着明寂也不得宠爱。
鸾栖此时正趴在桌上练习先生给的字帖,这已练了两个时辰,连杯水也没喝过。娘亲从来对她要求极为严格,事事都要求做到最好。她总对幼年的鸾栖说,“可别以为你生来得到一切,这一辈子就安生了。你如今得到的,不过是因为你嫡出的名分。”她那时一点儿也不懂娘亲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一切都要做得好,娘才会满意。一副字帖,她能翻来覆去练上几十遍。背不下来的一首诗,临睡前也得唤小丫鬟再把诗集拿来给她看看。
琉花是一直跟着她的小丫鬟,从小就卖给了庄府。她和鸾栖年纪相仿,一股子稚气。虽穷困,却也没吃过什么苦,以至于保持着天真纯洁的心思。她急溜溜地跑进跑进鸾栖房间,大声道,“二小姐!听小杂役说,夫人又罚大小姐跪佛堂了!这次可凶的呢,说的让她跪三天,只给吃清粥。”
鸾栖仍然慢慢地描着她的簪花小楷,头也没回,只轻轻道,“琉花,说了多少次了,万事别急匆匆的。失了体面。“又问,”问清楚原因了吗?”
“说的是她偷拿了学堂里的书,悄悄个儿在房里学。夫人可气急了呢,说庶出的丫头也有脸念书,现如今还学了偷盗了。”
“爹说什么了吗?”
“老爷还没回府,可这门子事儿,老爷哪儿会管呢?大小姐看着也是可怜,说是脸都哭花了。”
鸾栖知道娘亲总爱针对明寂,虽觉得不好,但每次只插一次嘴,回了房里就会被娘狠狠地骂几句,有时动怒了还会打手板子。爹起初也会劝劝她,可久了,也就不管了,谁让明寂的娘说不上话呢。鸾栖知道,这次即使她去,也只会立马被骂回来。
她放下毛笔,伸了个懒腰。“读书不觉已春深….”鸾栖回过头去问,“琉花,下一句是什么?”
琉花挠了挠头,“我怎么知道啊小姐。”
鸾栖拿笔敲了敲琉花的脑袋,“好啊,前几天才教过你的,今日又还给你二小姐了。”鸾栖望着窗外的一片春日景色,不由得想出去走走。“下一句是,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似黄金的光阴也得让本小姐过着高兴不是?走吧琉花,我们去放纸鸢。”
“纸鸢?”还没等琉花反应过来,她二小姐就已经先行一步踏出房门了。只留下一句,“带上纸鸢来留园找我。”然后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鸾栖虽懂事地早,也不过是个稚童,一想到可以在春日的花园里放松放松,心里也舒畅许多。留园里正是百花齐放的时候,多的是娘亲喜爱的月季和海棠。鸾栖却觉得过于艳丽,留园有一处景是她爱的,那儿有个小湖,碧绿碧绿的好看极了。湖边围绕着几棵柳树,风吹来时像是美人舞蹈的样子。但最美的还属后面的梨花林。鸾栖喜爱梨花,一到二三月份,她总迫不及待地带着厨房做的小点心坐在树下,一边品美食,一边品美景。这梨花林很少有人过来,鸾栖也只告诉过她大哥庄予安这个小秘密。还记得刚上学那会儿,她不用功,先生总打她板子,打了板子她倔着不哭,也不认错。下了课一溜烟儿就跑去了梨花林,躲在树下委屈地哭了好久。
最后是兄长找到了她,揉揉她的脑袋说,“别哭了小哭包,本来就不好看,再哭就更丑了。”
她还记得哥哥就在这树下拿着手帕往她脸上抹,帮她擦眼泪。
那时鸾栖就觉得,哥哥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
鸾栖向梨花林走去,还想着可惜今日没来的及去厨房拿几块绿豆酥。远远地就看到有人在树下练剑,白衣似雪,手持一柄剑身极薄,却散发着寒气的宝剑。那人一见走来的鸾栖,便停下了练习。
“九歌!”鸾栖调笑着唤道。
“胡闹,那也是你叫的吗?”那人正是鸾栖兄长庄予安,九歌是他的字。名满京城的麒麟才子,三岁便能识字,七岁即作诗。如今虽只有十四岁的年岁,却早已有俊雅之姿。
“好啦好啦,逗你呢。”鸾栖跑去他身边,撒娇似地说,“阿鸾今儿在房里练了一天的字,手都酸了。”她抬起手给他看,“你瞧瞧,都抬不起来了!”
予安也被她逗笑,“既然练字练累了,那练会子剑吧。听陆殊师父说,他一让你练剑,你就装病。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你人了。但现在瞧着,也不见是生病的样子。”
陆殊师父是爹从潜清阁请来教他们兄妹武艺的,他长得不像个会武功的人,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
“十八般武艺至少得挑一样来学精了”,陆殊这样说。予安和鸾栖都挑了剑来学,学了一年多了,予安的技艺突飞猛进,可鸾栖却连怎么拿剑都还没练会,三天两头还装病逃课。鸾栖确实没什么天分,这练剑的功夫,还不如让她多读几遍《诗经》。
“嘘...求求你别提练剑的事了。若你今天见着师父,记得告诉他我还虚弱着呢。”
“唉阿鸾,你倒是以为真把师父蒙在鼓里呢?”予安叹了口气,他这妹妹有时真是天真地紧。既然她不想学剑,倒也罢了。只要他在,就不会让人伤到她。他道,“明日我会和爹提,让你还是专心学业,陆殊师父那儿,只要学些强身健体的基本功便好。”
鸾栖扑哧一下笑了,“哥,你为何总是这么宠着我?”
他拍了拍她的后脑勺,道,“因为你生得可爱。”
两人又在树下聊了一会儿,鸾栖想着琉花大概还在留园里寻她呢,就和哥哥道了别,自己一人回去园子。但左看右看也不见琉花踪影,便自己走回了闺房。正见琉花着急地在房里踱步,倒是因为琉花的脸太稚气,和她着急的神情不太相符,让鸾栖觉得有些好笑。
琉花一见她,便急着唤她,“小姐,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都没找着。”
“我见着予安哥哥,便多说了几句。怎么了?”
“听说大小姐饿得快晕过去了,从昨夜里就跪着,还下了雨。说是给了清粥,其实只有些汤水而已。我刚刚路过佛堂,她那样子真的很可怜。小姐,你能救救她吗!”琉花扑闪扑闪的眼睛上竟然有些泪水,鸾栖心里叹道,这小妮子也太过善良。
鸾栖和明寂没有什么太多交集。明寂是庶出的女儿,自小就住在东厢房的一间小屋子里,甚少到鸾栖住的西厢来。只有家里人吃饭的时候,才能看到她和二姨娘。她从不说话,但背总是挺得很直,高傲且不服输的样子。这一点,鸾栖喜欢。庄家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丢了傲骨。如果琉花说的是真的,那娘亲这次做得有点过了。
可求情这条路是肯定不通的,除了被娘拉去罚跪之外,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琉花,去告诉娘亲我今日学习太累,想在房里吃晚饭。然后去让小厨房做份包子。”
“小姐,你想吃什么馅儿的?”
“都可以。待会儿等大家都睡下了,你再悄悄给长姐送过去。”
“原来是送给大小姐的呀,好的!琉花一定办妥。”
鸾栖叹了口气,这妮子以后不定得吃多少亏呢。她递给琉花一张手绢,“擦擦你的泪珠子吧,可别让人觉得是我欺了你去。”她想想,又嘱咐道,“在娘亲面前,一定不要露出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