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那天,我掂着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水芹菜,脚上蹬着一双脏兮兮地白球鞋。
正午的阳光躲在稀疏的淡云后面时隐时现,映衬着树影下的斑驳时明时暗;倦怠的知了在每次阳光惨烈地射下来时便打了鸡血般地骤然提调,惊得我身心踉跄,备感焦躁。一家烟酒铺紧闭的门缝吹出一阵凉意,我驻足深吸口气,纠结是先睡个午觉还是先解决吃饭问题,想不出个结果就继续往前走。
恍惚中,一阵清晰的高跟鞋和地面的碰撞声。仓促,有节奏地从身后传来,‘ 嗒 嗒 嗒 ’ ···很快越过我,最后消失在街角。是一双白色的高跟鞋。
我定在原地,盯着街角半天没有动弹。等慢慢缓过来,再抬头看,淡云已经变厚,太阳从它们背后将其边缘装饰地无比华丽。我抖抖袋子里尚还精神的芹菜,决定中午吃芹菜猪肉的炸酱面。
那天中午,吃完躺在床上,周围的一切热烘烘的,耳边又回荡起那阵 ‘嗒 嗒 嗒’的脚步声,我没有在意,很快就昏睡过去。
梦境中,我又回到了那里——脚上穿着脏球鞋,手里提着刚买的芹菜。穿白色高跟鞋的背影,趁着 ‘ 嗒 嗒 嗒 ’ 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在街角,她扭过头来。太阳突然钻出云,世界亮晃晃的,晒得知了加大嗓门儿。我看到她嘴唇动了几下,应该是说了句什么。但我已经惊呆了,无法透过尖锐的知了声辨出那句话。随后惊醒过来,顾不得满身的汗,心慌地想着那张过于熟悉的脸——因为那分明就是我自己的脸;而耳边,不断的是 ‘ 嗒 嗒 嗒 ’ 的脚步声。
自此以后的两年间,我的生活苦不堪言。
有时很忙,事情焦头烂额地堆砌着,更觉得那‘ 嗒 嗒 嗒 ’的声音刺耳烦扰,于是乱七八糟地解决着生活中的大小事。每当这时,那个‘嗒 嗒 嗒 ’ 的脚步声就像任性的孩子,撒娇的公主般闹出更大的动静来引起我的注意。好像我抢了她的玩具,败坏了她的兴致,所以她更加变本加厉地侵扰我,惹我烦闷。
满世界的仓促又慌张的‘ 嗒 嗒 嗒 ’ ,以及不能再坏的处境···不顺利塞满了我的生活,让我喘不过气,然而这些还都不算什么。因为在我的世界里,更大的困恼永远都是:不管在心里咒骂还是把生活摔的粉碎,她——‘ 嗒 嗒 嗒 ’的脚步声,一直在我的心里,脑袋里,梦里,慌慌张张,杂乱无章,像个坏掉了的闹钟响个不停,永不停歇,仿佛在她看来,我的生活永远都不够糟糕。
每当这时,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坐下来,调整着呼吸,闭上双眼去认真听她 ‘ 嗒 嗒 嗒 ’里的怨气,还像个神经病一样,在内心深处,耐着性子去抚慰这个 ‘ 嗒 嗒 嗒 ’的脚步声,告诉她:我没有因为她生气,发生的一切不是她的错,我会处理好,不要焦躁,安定下来吧!她的节奏慢慢变缓稳定下来,我才能抽身去处理只有自己关心的这苦逼的生活。
而当我想要享受一时的堕落无聊,试着坐下来发呆打趣时,‘嗒 嗒 嗒’ 就吹着冲锋号,迅速侵入我的心脏,稳稳地驻扎在我的梦里——她变得走地飞快,而我像傻子一样被她勾引着加快步伐,拼命想要追上她。当我气喘吁吁,她早已走到了街角。她扭过头来,想要对我说些什么的时候,阳光就再次沉重地刺下来,烧的知了大叫,我也永远不得听清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梦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次比一次疲惫。醒着的时候,我的心脏便跟着越来越欢腾的节奏,无法坐下来享受片刻的悠闲,只能强迫着自己的身体和心做些什么,用身心的劳累抵消掉半数的丑梦。
当我身心到处奔波,开始体会到劳累,‘ 嗒 嗒 嗒 ’的脚步声才落得满意,渐渐撤掉了反常的节奏。而当我再次以为可以借它短暂的间歇期享受片刻安宁时,那声音就再次匆匆赶来,仓促且日渐凌乱,似乎安稳和悠闲才是罪恶。
对于这些,我因为筋疲力尽早早地放弃了究根溯源。
日夜尝试躲避,或者试图找到对策,但始终不见成效。
我的日子越过越短,一天过去,除了着急慌张的 ‘ 嗒 嗒 嗒 ’ ,留下的东西所剩无几。
我的日子越来越薄,醒来的世界仍旧是惊慌失措的 ‘ 嗒 嗒 嗒 ’,梦里梦外已是一处。
我不分昼夜地拼命向那个背影奔去,伸长手想要抓住她,问她为什么赖在我的世界里不走,还引得我也越来越慌乱!但她总能以更快地速度移动到街角,于是我也只能换上更快的速度。
但无论经历多少次,每当她扭过头,我看到自己的脸,就惊诧地不能动弹。而此时刺眼的阳光,焦躁的知了声,她越来越模糊的表情,全都压过来,看着她被街角拉走无能为力,还留下这一片 ‘ 嗒 嗒 嗒 ’···
然后浑身是汗地醒来,看着自己冲着天花板伸着的手臂,绝望地再次沉浸在清晰的 ‘ 嗒 嗒 嗒 ’声中。
······
日积月累,我真的累了,没有力气也不想一生都像犯人似的被这 ‘ 嗒 嗒 嗒 ’ 的混蛋脚步声牵制着,被迫着今天必须走这一步,或明天只能做那一件事。
而幸运的是,对于她喜欢如何折磨我,我早已了然于胸。我决定退而求其次,安慰自己如果注定要和这个节奏相处一生,那我必须要和她 ‘ 和平共处 ’,让她再没有机会对我如此残忍。
我强迫自己习惯这个怪梦,压抑着怒火慢慢适应 ‘嗒 嗒 嗒’ 的背景乐。
我尝试着去配合 ‘ 嗒 嗒 嗒 ’ 的节拍调整自己的生活规律:每天在她响起来前,自觉地起床,以便免去心脏被她重击的刑法;当我想要通过吃垃圾食品奖励自己的时候,去选择吃水果就可以让自己有更长的时间在内心偷偷地夸奖自己而不受她的打扰。
我逼着自己放弃通过无所事事地发呆来愉悦自己,而是选择拿起书,或者穿上跑鞋,通过观察她的节奏和自己的心跳的关系,试图找出重要的结论时,她反而离我远去,只留给我咚咚咚心跳。
我强迫自己在事情变得失控以前,就主动做起深呼吸,并在内心抚慰她:没关系,我不会把火撒在你的身上,我调整自己,不怪罪你的节奏。这时她反而放弃了自己的节奏,而我得以机会自己决定用什么步调和速度前进。
之后,我更加大胆地调整着步伐,控制着每天的生活步调,免去无用的步骤,做她喜欢的事讨她的欢心换来难得的自由·····
而当我更经常地这么去做时,竟然发现这个节奏开始想要慢慢地配合我,我接受了她;
当我努力配合着她的节奏,以至完全合拍,我听到更多的不再是那个慌张的,仓促的 ‘ 嗒 嗒 嗒 ’,而是内心安稳的,强健的心跳——属于我自己的节奏。
于是,这个声音越来越少地出现,那个背影也开始在我的梦中消失。
终于有一天她又来了。我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既然无法赶上她,就默默地看着她走吧。我静下心,听着这‘嗒 嗒 嗒’的声音,看着她的背影。‘ 嗒 嗒 嗒 ’ 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而她却离我越来越近。我压制着自己的惊恐,深吸口气后直视着那双属于她的,跟我一摸一样的眼睛,我惊讶地发现:那双眼,充满感激和疲惫。
我留下眼泪,世界也安静下来。
我终于听清了她的那句话:请让我慢下来,陪我认真走下去。
周围的一切开始慢慢下坠,我无暇它顾只想着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质问她,而她好像过于疲惫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说一句话,只是疲倦的笑着看着我,然后慢慢变得透明最后消失殆尽。
此时,我脚上一痛,低头发现自己脚上穿的竟然是她那双白色高跟鞋,而鞋子那么不合脚,到处向外浸着血;我惊慌地转过头,跑向即将倒塌的烟酒铺的玻璃门——而那里面的自己影子,竟然是我一直追赶的,那个步履匆匆的背影。
再次惊醒后,我坚持着坐起身,汗水从额头流下侵进眼睛。我挤着眼睛找纸巾时,突然记起来那句‘自己’说的话——请让我慢下来,陪我认真走下去。
原来她,就是我;她说的我,就是我;
我追赶的,一直是自己;
我听到的 ‘ 嗒 嗒 嗒 ’的仓皇的脚步声,是我自己脚下传来的。
脚步声消失了,梦也不再来。
我的世界回来了。
而我再次怀念,那些教会了自己怎么慢下来,如何认真走下去的痛苦岁月。
空林木
2018·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