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柳永改革慢词以来,慢词开始在北宋盛行,那时出现了由苏轼为代表的的豪放派,和由柳永为代表的婉约派。婉约派的慢词发展到周邦彦,又一次成为了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提起周邦彦,人们总会想到他曾与京城名妓李师师有染的传闻,其实历史上压根就没有这回事,经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的考证,这件事纯属子虚乌有。因为在当时,他可是个本分的文人,他用尽毕生心血研究词的创作,根本没有时间去干那些出格的事情。就算有足够的时间,他在《汴都赋》中颇颂新法,也能表明他积极的政治态度。
元丰六年,他献上《汴都赋》,铺陈汴京盛况,歌颂新政,得到了宋神宗的赏识,直接由太学生(中国古代最高学府的学生)升为学正(宋、元、明、清国子监所属学官,协助博士教学,并负训导之责。),就这样他免去了考试,轻松的步入了仕途。可是向来就自信的周邦彦万万没想到,当了好多年的学官,却始终没有听到自己要升迁的消息。
心灰意冷的他一气之下就辞去了当时的官位。元祐二年,他也被赶出了太学(十年后又被招回,担任国子主簿),被流放的周邦彦,再一次投入到词的研究上,总结前人的优点和长处,创作了一批批顶级的作品。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也就是说他已经成为了北宋词的“集大成者”。
后人评价周邦彦的清真词:知音律、备法度、风格纯雅,既没有柳永的“词语尘下”之病,亦没有苏轼的“多不协律”之讥,还成为了后世词人取法的榜样。那么他的词到底好在哪里?废话不多说,下面从三个角度揭晓周邦彦词的过人之处。
善于体物言情,抒发内心真挚情感。
不食人间烟火的周邦彦,放着学官不做,偏偏喜欢“浪迹天涯”。也正是因为漫长惆怅的羁旅过程,让周邦彦的羁旅词多了一份凄切,变得含蓄而饱满,生动而自然,充满了真挚的情感。如这首《苏幕遮·般涉》: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看似写景,实则是对当初美好回忆的向往,景物描写的越生动美好,越能说明他对昔日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多么热烈。一切景语皆情语,他将自己的情感融入到这份迷人的景物中,给人一种婉转惆怅之感,
周邦彦最擅长的就是写羁旅过程中的感受了,他的羁旅词清丽浑厚,深美闳约,有一份淡淡的哀伤之感。词中的“午阴嘉树清圆”和“一一风荷举”正形象地说明了他的词风——疏荷小立的一份“清圆”。
然而,他身处的时期,是北宋末年,国力衰弱,内忧外困,在上者昏庸,在下者抗争,在外者犯境:周邦彦死前一年,方腊起义;死后六年,宋徽宗被俘,北宋沦亡。可以说,曾长期担任要员的周邦彦是国家衰亡的见证者,所以人们在他的词中能够真切的感受到他内心真挚的感情。
再者,周邦彦的艳情词,也不乏体物言情之处。他清真词的取材与柳永相类似,以写男女艳情为主。由于两个人都热衷于描写儿女情长,所以后人常常将他与柳永相提并论。比如张炎就多次在词中提出“周情柳思”,来代替艳情。但是周邦彦的艳情词并没有淫词荡语,如这首《伤情怨》:
枝头风势渐小。看暮鸦飞了。又是黄昏,闭门收返照。
江南人去路缈。信未通、愁已先到。怕见孤灯,霜寒催睡早。
“暮鸦”、“黄昏”、“孤灯”、“寒霜”,这些孤寂的意象让离别变得更加惆怅,颇有柳永“晓风残月”的风格。诗人通过渲染这些寒冷突兀的景物,抒发了自己内心对离别的不舍之情。这就是周邦彦的高明之处,看似淡淡的描绘,却能勾勒出深密的情愫。
重视语言的锤炼,能做到浑然天成。
了解周邦彦的都知道,他在写作功力方面十分擅长精雕细琢,描绘工巧周至。他对语言的锤炼,不亚于贾岛的“两句三年得”,但是词从他手里写出来总能达到天衣无缝的效果。
首先,他善于化用前人的典故和词句,能够恰如其分的融入自己的诗篇中,丝毫不留痕迹,所以张炎在《词源》中说他“善于融化诗句”,“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如这首《西河·金陵怀古》: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首先开篇第一句“佳丽地”就是化用南朝奇谢眺《入城曲》中的诗句“江南佳地丽,金陵帝王州”;
还有“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化用刘禹锡《石头城》中的“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化用刘禹锡《乌衣巷》中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化用古乐府《石城乐》中的“风吹黄檗藩,恶闻苦离声。”
尽管化用了如此多的典故和前人的诗句,却依然完整流畅,丝毫没有突兀不自然的感觉。整体下来内容丰富,情感真挚,真可谓不多得的精品。
其次,他还善于运用浅俗的口语,使作品流畅自然,如这首《万里春》:
千红万翠,簇定清明天气。为怜他、种种清香,好难为不醉。
我爱深如你,我心在、个人心里。便相看、老却春风,莫无些欢意。
如此浅白的言语让人一读便懂,“在我心、个人心里”这简直就是活脱脱的白话文啊,王国维曾多次在《人间词话》中强调,作词一定要有意境。所以判断一首词的好坏,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看这首词有没有意境。别看这首词俚语泛滥,其实并不缺少意境,一句“便相看、老却春风,莫无些欢意。”瞬间升华了整首词。
其实最难得的是,这首词非常考验一个人的功底,周邦彦无论用雅语还是俗语,都能够化雅为俗,化俗为雅,将雅与俗之间的“度”把握的恰到好处,使它们在一首词中融为一个整体,不显得突出碍眼。
最后,他对事物的观察极其细致,对意象的选择颇有讲究。所以语言的表现力更强。如上边提到的《苏幕遮·般涉》中上阙的最后三句。“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诗人通过对荷花细腻的观察,传神的描绘出了清晨时分,雨后初晴,荷叶在水面上迎风挺立时那种动态的疏朗而秀拔的风姿。至于“一一风荷举”读起来非常浅淡,但实际上每个字都经过了细致的推敲。
总之,周邦彦的词虽说在题材和情感内涵方面没有提供更多的新东西,但在艺术形式、技巧方面都堪称北宋词的又一个集大成者,为后人提供了许多经验。因此,南宋以后的姜夔、张炎、周密、吴文英等人都十分推重周邦彦,有人甚至称他为“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陈郁《藏一话腴》)。直到清代的常州词派,还奉他为词之“集大成者”,认为学词的最高境界,就是到达他的“浑化”(周济《宋四家词选序》)。就连近代学者王国维,也把周邦彦比作“词中老杜”(《清真先生遗事》)。这说明在词的语言技巧上,周邦彦确实有着出色的贡献与深远的影响。
讲究以赋为词的铺叙章法,别具一格
自从柳永之后,慢词成为了当时的“网红词”,红极一时,人们纷纷开始效仿作长调。但是这种词篇幅较长,布局的讲究很费心思。而不少人写长调时,或是中间填上些丽藻充数,或前紧后松,或为了一两句佳句而敷衍成篇。在这方面,柳永的长处在善于井井有条地展开铺叙,苏轼的长处在以奔放的情绪一脉贯穿,而周邦彦要比他们更讲究章法,能精心地把一首词写得有张有弛,曲折回环。如《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他兼取秦词的柔婉,贺词的艳丽,综合形成自己善于勾勒,妙于剪裁,精巧工丽的典雅作风。对“柳”的描写更是紧扣“京华倦客”的思绪来写,看似每一笔都在写景,实则每一句都是在写个人的身世之感。让读者读完以后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意味。
说是铺叙又不似柳永的直笔而作,周邦彦喜欢用委婉的方式述说自己的处境和情感。善用倒叙的周邦彦,通常在叙述中穿插片段的情节,将过去的事情与现在的境况交错诉说,更能体现出他内心的真实感受。又用层层铺排的方式描摹事物,工巧细致,精雕细琢,开创了一种慢词铺陈叙写的新天地。
人无完人,虽然他在某些方面胜过了柳永、苏轼,但是论其他方面,他就不一定是佼佼者了。就比如他永远都比不上李白的浪漫豁达,比不上杜甫的心胸宽广,但是他研究词作的良苦用心,和对待事物的细致入微,才是后人值得学习的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