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秋月
加班结束时，写字楼的灯已经熄了大半。我攥着半凉的关东煮，踩着共享单车穿过晚高峰的余波，风里裹着便利店的暖香和秋夜特有的凉，吹得卫衣帽子往下滑。抬眼时，忽然撞进一片清辉里——月亮就挂在两栋高楼之间，像谁把洗干净的银币晾在了天上，连边缘的光晕都透着软乎乎的白。
锁车时动作慢了半拍，指尖沾到车把上的露水，凉得一缩。抬头再看，月亮好像跟着我动了，从写字楼的缝隙挪到了小区门口那棵老樟树的枝桠间，碎光透过叶子的缝隙往下掉，落在我拎着的外卖袋上，把印着“某某科技园”的logo照得发淡。我突然想停下来，跟它说句话——就像古人对着月亮絮絮叨叨那样，可张了张嘴，先摸到口袋里震动的手机，是领导发来的“明天方案再改一版”，屏幕光刺得眼睛疼，月亮的清辉倒像是被这蓝光压下去了几分。
进了电梯，数字从18往下跳，我盯着轿厢里自己的影子：头发乱蓬蓬的，卫衣沾了点关东煮的汤渍，手里还攥着没喝完的热汤杯。突然就想问月亮：你见过一千三百年前的李白吗？他当年举着的酒杯，是不是也像我这杯一样，冒着热气？他仰头时，头发会不会也被风吹得贴在额头上？你看他“举杯邀明月”的时候，是不是也有没回的消息、没改完的“方案”？还是说，盛唐的月亮底下，只有松间的风、檐角的铃，还有他笔尖流出来的，不用加班就能写的诗？
电梯“叮”地停在12楼，我掏出钥匙开门，玄关的感应灯亮起来，照见鞋架上堆着的三双鞋：一双通勤的皮鞋，一双下楼取快递的拖鞋，还有一双去年买的、没机会穿的帆布鞋。把外卖袋放在餐桌上时，瞥见阳台的纱窗没关，月光顺着那道缝爬进来，在地板上铺了条银闪闪的路，一直延伸到沙发旁——那里还放着上周和朋友视频时盖的毯子，朋友说“中秋咱们去西湖边赏月吧”，我当时满口答应，转头就被项目排期绊住了脚，最后只来得及在中秋那天，给她发了个“月亮的表情包”。
我走过去推开阳台门，晚风一下子涌进来，带着楼下花坛里菊花的淡香。月亮这会儿离得更近了，好像就挂在对面楼的楼顶，连表面的纹路都看得清，像谁用毛笔轻轻晕开的墨痕。突然又想问它：你记得杜甫在夔州看的那轮月吗？他写“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我这样，站在一个不是“家”的地方？他想念的故乡，是有老屋顶的瓦、院角的梨，还是母亲煮的粥？我老家的院子里也有棵梨树，去年中秋我妈拍了张照片给我，梨树上挂着灯笼，月亮就躲在树枝后面，我妈说“你爸今天炖了排骨汤，等你回来喝”。可我到现在都没回去，你说，老家的月亮，会不会比我这儿的更圆一点？你照过我妈晾在院子里的被单吗？照过我爸坐在门槛上抽的烟吗？它们是不是也像我这儿的月光一样，凉丝丝的，却又带着点暖？
阳台的洗衣机还在转，发出“嗡嗡”的声，是昨天没洗的衣服。我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把手机掏出来，对着月亮拍了张照片，想加个“温柔”的滤镜，翻来翻去却觉得不对——古人写月亮，从来不用滤镜，李白写“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苏轼写“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他们笔下的月亮，是亮就亮得耀眼，是凉就凉得透彻，哪像我，连拍张月亮都要犹豫半天，怕拍出来不好看，怕配的文案不够“有文采”。
突然就想问月亮：你觉得现在的我们，是不是有点笨？明明你还是那轮月亮，明明我们也像古人一样，会想朋友、会念家、会在夜里觉得孤单，可我们怎么就说不出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那样的话了？是因为我们的夜里有太多光了吗？有手机的光、路灯的光、写字楼的光，把你的清辉盖过了？还是因为我们的日子太满了，满到没空想“举头望明月”，只能在加班间隙，匆匆瞥你一眼，再赶紧低头改方案？
风又吹过来，把我的头发吹到脸上，有点痒。我抬手把头发别到耳后，再看月亮，它好像笑了——不是真的笑，是光晕变得更软了，像被温水泡过的棉花。洗衣机停了，屋子里突然静下来，只剩下远处马路上偶尔开过的车声，还有我自己的呼吸声。
这时候突然想起苏轼，他被贬到黄州的时候，夜里去赤壁，写“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那时候他应该也很难吧？可他还是能坐在船上，听江声、看月色，写“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手机，领导的消息还没回，方案还在电脑里躺着，可这一刻，我不想管了。我把手机揣回口袋，对着月亮轻轻说：谢谢你啊，今晚陪我这么久。你不用回答我那些问题，我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不管是李白的酒杯、杜甫的故乡，还是我的加班、朋友的约定，你都看在眼里，对不对？你把光洒在盛唐的酒壶里，也洒在我这杯凉掉的关东煮上；你照过杜甫想念的老屋，也照过我妈晾在院子里的被单。
月亮还是静静地挂在那儿，清辉落在我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却又带着点暖。我转身回屋，准备先把衣服晾了，再给我妈发个视频——不用表情包，就跟她说“妈，我这儿的月亮也很圆”。路过餐桌时，瞥见外卖盒上的月光，突然觉得，其实现代人的情思，也没那么复杂。古人对着月亮写诗，我们对着月亮发视频；古人用酒杯邀月，我们用手机拍月；古人的乡愁在“归乡路”上，我们的乡愁在“视频通话”里。不一样的是形式，一样的是心里的那点软——是想念，是牵挂，是在漫长的夜里，知道有个人、有个地方，和你共着同一轮月亮。
晾衣服的时候，月光从阳台照进来，落在衣架上，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突然想问它最后一个问题：你说明天早上，我改方案的时候，会不会想起今晚的你？会不会觉得，就算要加班，就算没回成老家，也没什么关系——因为你还在，因为那些想念的人，也在看同一轮月亮。
风穿过纱窗，带着菊花的香，月亮好像轻轻“嗯”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