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女人的非凡心量

每晚七点,好文分享——

文/唐明


家人都叫她玲子,我也就叫她玲子。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2005年7月,于苏州大学医学院,那时她正为患病孩童实施治疗,也刚刚接到复旦大学临床医学博士的录取通知书。她不足1米55,约略偏胖,发型极其普通,衣著也极粗糙,看上去更像一位村姑或农妇。但一旦注意到她详和的眼神与宁静的面容,我便立即明白,她自有一个博大深沉的内心世界,这世界的内涵与美丽无以言表。

10年前的7月,她从川北医学院毕业,分进某监狱的附属医院。父亲是这里的警官,母亲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因此全家并没有经济上的多大压力。但她很快立下报考研究生的志愿,并于1996年某日去南充城里报名。就在进门前后,她一眼看见一个瘦高男子,身形单薄,满脸菜色,明显营养不足,又隐隐有大病在身;可他却昂首阔步,破旧的皮鞋不仅踏得震天响,而且带出一股虎虎生气。他也同时瞧见她,一个俊朗、挺拔、又满怀善意的女孩。他们同时问出一句:“你也考研?”继而各自大笑一声,开始聊起些共同的话题。

男子即我高中与大学的同班同学,这里且叫他吕生。吕生此时正在南充一所偏远的学校任教,月薪二百多一点。玲子问:“你家里人呢?”吕生说:“父亲是民办教师,两年前早逝。母亲和大哥都患有严重的抑郁症,老三在军队,老四正上大学,当然还有卧病在床的祖父母与外祖父母,他们都需要我养活。”玲子问:“仅凭你的工资,如何养活得了?”吕生笑道:“借债啊,不停的借债,是我最主要的事情。”玲子问:“那你怎能静心考研呢?”吕生说:“我们因贫病交加而受尽奚落,我就不能不豁出去。”

几天后吕生接到电话,玲子说她要来看看他的母亲。他立即对母亲大叫:“赶快收拾一下屋子,我的女朋友要来!”母亲笑道:“这等光景,来了也耍不成,何必费心?”他见母亲不信,立即自个儿动手。后来玲子得知,他一向是邋蹋惯了的,那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打整家务。往返几次,玲子主动表示,要和他走到一起。他说:“你不怕我们全家牵累?”她说:“我要和你一起考研,将来再一起考博;我还要和你一起分担家事,始终照顾他们的生活。”吕生忘情的抓住她的手:“那你不仅救了我,也必将救了我们全家!”

吕生第一次到她家,她父母用老辣的眼光看过来,很快发现这小子不正常。稍后他们对她说:“他呼吸不匀,显然身体有病;举止粗鲁,显然缺乏教养;兄弟众多,显然包袱沉重。”玲子一一摇头,说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志向,又极单纯。他第二次前往,他们却将他拒之门外。正当他失望之际,玲子却绕道出来说:“别管他们,我们的事自己做主。”自此他们虽然见面不多,但从门前经过的大巴司机,每天下午都会给吕生的母亲许氏捎来一件包裹,或是鱼肉,或是水果,或是大米蔬菜。司机说是玲子医生托带来的,她替她家买东西,每次都买了双份。春节将至,吕生又到她家。她父母依旧不让进门。她立即跑出来拉起他的手,有意加大音量说:“你进不了我家,我就到你家去!”但她很快返回去,转来时已经换了她父亲的一套肥大男装,身形也变得笨拙而迟缓。待到背眼处,她将全身一抖,居然抖出几十斤腊肉、香肠与其它年货。

首次考研,两人双双无果而终。吕生闷闷不乐回来,不久便咯血不止。医生略一检查,说是肺结核复发,份外严重。同事们听说,纷纷与他拉开距离,并且要求校长停了他的课务,理由是避免传染。他的收入骤减,又行动不得,精神立时萎顿。在他咯血咯到极致时,他想他是要死了,就彻夜呼唤父亲与玲子的名字。许氏含泪说:“到底给不给她说呢?说了也就等于分手。”其实没等他们去说,早有人传了小道消息给她父母。他们斩钉截铁的说:“这下谁都无话可说了,你总不能和一个将死的人结婚。”她大惊之下,只是扔出一句,“我是医生,我相信能够治好这类病人”,便揣起个人的全部积蓄,星夜奔他而去。吕生说:“我们有缘无份,大家都死心罢。”她捂住他的嘴说:“诸如此类的话,我不许你再说。”他说:“难道你不知道,我也遗传有抑郁的基因?”她说:“与结核病相比,抑郁更不可怕。”吕生奇迹般的康复,二人继续考研,到1999年7月,一人考上重庆医科大学,一人考上西北政法学院,各自遂了心愿。

自从他们1997年结婚开始,玲子才明白她最初的承诺,其实是要付出巨大得多的代价。吕家老大喜欢讲话,同一句话总要不厌其烦的多次重复,而且一定要听众全神贯注盯紧他的眼睛。许氏则表现为过度的敏感,一旦有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感觉到饱受伤害。他们母子不和,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强烈冲突。玲子周旋其间,极尽息事宁人之能事,往往心力交瘁。

老大更有对于婚姻的渴望。他托每一个熟人帮忙介绍对象,其中也包括吕生的学生。事情反馈回来,没人不拿异样的眼神来打量这对夫妻。老大却一次比一次顺利,他先后找了七八个女子,对方又都真心实意的喜欢他。然而最终,父母们无一例外的否定了她们的选择,他也就一次次被扫地出门。其中一次是在除夕之夜,他已为这家人辛辛苦苦干了六个月,他们却不给他一顿年夜饭。因为这一次刺激,他抑郁的病情急剧恶化。某日他和一个卖春的女子厮混,事后没钱,他则写下欠条,落下吕生的名字。几天后对方找上门来大吵大闹,玲子没法,只得八方借债,以求静悄悄的化解一场危机。不久,老大又被派出所抓了,说是吕生的一个学生告他强奸。被关一天一夜,虽因证据不足被释放,却被罚款两千。这又是他们的一笔天文数字。然而为了取人,他们还得四处奔波。吕生忍无可忍,说要将他撵出门去。老大只是笑嘻嘻的听,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玲子赶紧拉了吕生出去,说撵走他并不能解决问题,关键是要治好他。吕生说:“他早已不可救药,他丢尽了我们所有的颜面!”玲子说:“你好生想想,如果不是有病,谁会去自取其辱?况且换一个角度说,他也是为了这个家。”吕生大奇,说这可是天大的笑话了。玲子不紧不慢的分析,说他之所以想找个女友,是求上门去有口饭吃,也好给大家减少一份担负;事实上当年吕生还在上大学时,老大为了替他挣学费,曾经在广州的公墓区睡过六天六夜,每日里只能用自来水咽馒头。吕生渐渐转过弯来:“我知道了,我们兄弟几个,从来都情深义重。”玲子说:“也正因如此,我才最终决定嫁给你。”

老三进入部队的军校,老四考入师专的音乐系,本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但是他们频频的来信里,无不充斥了“要钱”与“告急”的字样。许氏说:“这可如何是好?都在长身体,却都吃不饱肚子。”吕生垂头丧气坐在一旁,他首先想到的是四口之家的肚子正饿得慌。每每这时,总是玲子最先站起来,将屋子的角角落落搜过,再将所有的衣兜捏过,毕竟凑出几毛钱或几元钱来。她嘱咐许氏和老大先去吃点什么,自己则拉了吕生出门。出门借钱的时间,有时是在深夜,有时是在一年的最后一天,有时是在头昏脑胀浑身无力之际。吕生往往不想出去,说是该借的都借了,还能有什么指望。她却说借钱并不可耻,穷困无助时向谁开口都不过份。其中一次是在炎炎夏日的午后。吕生实在渴得不行,便说一生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吃上一口西瓜。玲子再也摸不出半个钱币,便拿出身份证径直交给卖西瓜的摊主。摊主说:“没钱就不吃呗。”玲子说:“我一定要让他吃上。”摊主答应了,二人各执一块退到林荫下。吕生说:“不该用它典当的,万一我们死在路头,也好叫人辨识身份。”玲子笑道:“既然要死,又何必在意身份?我们的意义主要在于,此时你想吃西瓜,我则竭尽所能成全了它。”吕生说:“我记起了,自你嫁过来,我还不曾为你买件衣服。”玲子说:“不必在意。你看我这套牛仔服,至少还能穿好几年。”

2002年7月,两人研究生毕业,一个进了医学院,一个进了检察院。玲子策划的第一件事,是将全家人都集中到杭州来。全家却不包括她的父母,她自己解释说:“他们那边尚能自行照顾,我们这边却需抓紧治疗。”一套五六十个平米的过渡房,同时住进七八个人。其中有老大后来娶回的妻子,老四最新结识的女友,以及许氏娘家来的打工谋生的侄子。

她送老大进精神病院住过一段时间,效果似乎有一些,但还不能理性自控。她便张罗他们夫妻到苏州做生意,后来又转至杭州。但其结果,除了不断折本,根本就扶持不起来。试着再为他另外图个活计,最多也只干过一两月,雇主就接二连三打来电话埋怨。她父母说:“你必须考虑考虑自己,何必还揽那个烂摊子!”她虚与委蛇过去,掉头却对吕生说:“我们就一直供养他们,以后有条件了,再彻底治一治。”老四大学专科毕业,按照许氏的意思,只要他一上班,全家便多出一根经济支柱。可是她看出来了,他的抑郁程度虽然轻些,眼前却也不容易自持,因此建议说:“还是再读点书,趁便也磨砺磨砺。”老四就一边参加本科自考,一边准备司法考试。老四找了一个宁波的女友,也在大学毕业后全天候准备考研。二人学习倒是抓得紧,但其一切用度,还得由夫妻二人承担。

老三在重庆就职,每月收入也在千元以上。吕生喜上眉梢,说他如果再娶个有份工作的老婆,全家的一盘棋就活了。老三的妻子却没有工作,志向也是全天候准备考研。更让吕生恼怒的是,老三红不说白不说就买了一套按揭的房子,因此他每月只余得两三百元生活费,根本就不可能为全家作贡献。吕生冲着电话大骂:“我们从此断绝兄弟情份,你再也不要叫我一声二哥!”老三慌了,三番五次打电话来想要缓和情绪,但吕生总是一次次掐断信号。玲子拉开他的手说:“莫非金钱才是维系兄弟情感的唯一要素?”吕生哽咽着说:“当初我们拼死拼活送他读军校,现在他却只顾自己,连老母也不想赡养。”玲子说:“他终于有了房子,也就相当于我们全家有了房子,我们都应该高兴才是。”许氏频频点头说:“玲子说得对。可我们永远都对不住你,你在我们家没过一天好日子。”玲子淡淡一笑,顺手给她削了一只苹果。当老三再次打电话来时,吕生很自然的接了,双方都呵呵直乐。

他们将全家兄弟姐妹再次送入学习、考试的轨道,甚至连老大也在专科自考结束之后,继续报考本科。玲子说:“一切相对稳定了,我们就准备考博。”吕生说:“可你刚刚怀了孩子。”玲子说:“没事儿,既然当初的目标已定,我们就不能不完成。”玲子多在夜间看书,吕生多在白日看书。在极狭窄的天地里,吕生却屡屡在梦中吼叫:“我睡不着,还不快把灯灭了!”玲子清楚,这也是他抑郁心理的反应症状。一则因为二三十万的债务,二则因为家庭成员之间的诸多摩擦,三则因为单位同事对他某种程度的歧视,还有他性情本身难得宁静的因素,都会刺激到他脆弱的心灵。她便小心翼翼躲到墙壁的一角,用毛毯蒙了头脸,再打起小手电攻读。

考期将至,她却也面临分娩。许氏节衣缩食,一心想凑点钱到紧要关头使用。果有紧急关头,即是难产,她不得不作剖腹手术。吕生去取钱时,发现帐上已空。后来查知,这钱已被老大悄悄取了,用作了并不重要的事情。好歹她平安生下一子,身体尚无大碍。吕生却扬言要教训老大,说他居然没有人性没有良知,谁都知道那是救命钱。她死死拦住他,分辨说老大也算用得其所,何必再与他为难。

玲子上了线,吕生却没有。他一边有了心理上的自卑情结,一边想找些捷径迅速还清债务。玲子当即看出苗头,她深知作为一名检察官,执法与犯法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她便再三对他晓以大义,反复强调说困难只在一时,何况现在远比过去宽裕。某夜吕生没有回家,手机也关掉了。她虽还在月子里,她却趁众人都睡了,轻轻爬起来闪出门外。回来时许氏正等着她,并且一眼看见她的牛仔裤破出一条长口子。她扑哧一笑,说她不放心他,所以到检察院去瞧瞧;然而大门锁了,她只能从后门的铁栅栏翻进去。许氏问:“那他究竟去了哪里?”玲子说:“他关在办公室里酣睡得紧。”许氏问:“那你何不与他一路回来?”玲子说:“既然我已放心,也就不必再惊他。”许氏将其夜行的事情告诉吕生。他沉默半晌,说仅仅是为了她,他也绝不违法乱纪。

2005年7月,我们在太湖游玩,我带他们才9个月的儿子在湖中游泳。吕生大叫:“这多危险,还不赶快起来!”玲子款款一笑:“我们相信云萧,他的眼中没危险,我们的眼中也该没危险。”当晚,我谈到生命必须从精神层面自救的话题,玲子深以为然,说大家都曾从教科书和“一言堂”中走过来,现在既然能够打开一扇了解真实世界的窗口,就一定要看清楚明白。2008年8月,我们再次在西湖边上的绿地坐谈。这时她博士刚刚毕业,稍后就将踏上新的工作岗位;吕生已经连考三年不中,至今仍得持续苦读。吕生却在今夜兴致勃勃,大谈特谈未来的宏伟蓝图。她祥和如初,宁静如初,待他稍稍停顿,她便叫我讲讲《论语》、《老子》、《周易》与中医的精义,以及信念、终极关怀与大千世界的关联。

其实,我已不用多说,因为我曾在口头提到过的真象,曾在书中表达过的观点,只要经过她的心海沉淀,她便在一直揣摩与践行。她没有任何人为的外壳,只要信息与能量能够将她叩击,她就一定能够把握与利用。她是不修道已在道中,其真诚、善良、宽和的心境,既能容下万千,也能滋生万千。她不是当代的所谓漂亮女人,她却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丽女子,任何其他自诩完美、富足、雍容而自设圈套的女性,都不能望其项背。

2005.7


——选自《心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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