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十七岁,我也是。录取放榜,她考取了一所普通乡镇高中,我也是。她后来选择文科,我也是。我们同村,初中同一个班级,高中还这样。
她进入高中之后日渐发育成熟了,不算高的身材,绷紧的衣服难掩飞涨的青春,脸蛋圆圆的,皮肤细嫩得吹弹可破,粉盈盈的脸色妖娆似早开的山杏花,不大的眼睛清澈洁净,慧黠多姿。男同学给她起外号:熊猫。
不过,八十年代初期农村中学同学们还很保守,男女同学谈恋爱的极少,男女并不同桌,很少讲话和搭讪,保持泾渭分明。即使互有好感的也都压抑在心里,并不像现在高中生这样明目张胆死去活来地爱。只有到了晚间大通铺的宿舍里,个别留级的大男生喜欢谈论女生。几个发育成熟性别特征明显的女生总会被他们取笑一番。熊猫算是被谈论最多一个。
学校离家很远,我们都住校,每周回家一次,来回都要赶几十里的山路。经常赶上我们两个人同路,一路上几乎不讲一句话,我们相距十几米,她一路跟随着我,不远不近,我快,她则快,我慢,她也慢。那次穿过东山坡那片荒坟,早春山杏花肆意竞开,她似乎胆怯,我明显感觉到她跟我缩短了距离,我能听见身后一米外喘息的声音。到了各自回家的岔路口,相互轻轻一句:再见!
渐渐的我发现熊猫花在脸上的时间明显多于学习,每天用低廉的化妆品精心涂抹得香气氤氲,学习成绩却一路走低。班主任福荫老师也很着急,经常晚自习叫去办公室单独辅导。
我高中二年级提前一年参加高考,意外被一所警察院校录取。熊猫高三毕业参加高考不幸落选,选择继续复课。元旦我意外收到一张明信片,杏花牧童的图案,背面写着:你是春天盛开的第一枝花,一切美好属于你!我回信鼓励了她用心学习,来年高考一定会高中的,我在这面等着你!
寒假,我回学校看老师和同学,被福荫老师请进班级,大约是借用我这个“典型”激励一下同学们学习劲头。一身崭新的橄榄绿警服,马鞍型大檐帽,一见面,昔日的男同学嬉笑鼓掌,女同学多半害羞不好意思直视。我清楚记得只有熊猫嘴里发出啧啧声,抬起头直直盯着我,没有一丝害羞,是一种有经历有阅历成熟般的眼神,眼神里有惊喜,有赞叹,似乎还有一丝清愁和幽怨在里面,让我读不懂,但,当时也没有多想。那天我们没有机会讲一句话就分别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熊猫。
过了春节,开学后不久,接到同学的来信,一条关于熊猫的消息把我惊呆了—熊猫服农药自杀!原因不详。听说家人没有找学校吵闹,也没有过渡悲伤,草草把她葬在东山坡上。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眼前一直浮现那张好看的面容,那读不懂的眼神。我那初中、高中一起共渡的同村同学,真的没了?这枝早开的花就这么匆匆凋谢了?我甚至深深的自责,复课的女生眼见一个个奔向城市大学的同学,唯独看不到自己的希望。唉!我不该回母校招摇,我不应该顾忌羞涩心里,该跟她多说说话,该多给她些鼓励,哪怕多给她写几封信,是不是可以避免这场悲剧?
所谓同学一场的缘分,随着时间推移,像浸水的墨迹,一切都会慢慢冲淡,但,熊猫的突然离去,一直是我心头解不开的结。
前不久,我们几个失散多年的高中同学聚会。分别34年了,在开动脑筋调动记忆互猜姓名又张冠李戴的尴尬之后,有唏嘘,有欢笑。自然,谈得最多的还是共同青葱的岁月,不知谁也提起了熊猫。我对坐在临座的春妹说,记得你跟熊猫同桌,关系又最铁的,当初她怎么能……?
春妹附在我耳边悄悄说,当年熊猫怀孕了,六个半月。
:谁的?
:福荫老师。这事儿她家里人知道,同学都不清楚。
:?!!!……
家乡的东山坡上,山杏每年春天花开得最早。招摇。动人。它谢得也最早。却从来结不出成熟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