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二零一八年七月二十五日,就是R城快递员俱乐部为十八日在R城被挂逼残忍杀害的余海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吴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余海君说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先生还是说一点罢;余海君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直播。”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出境的直播,大概是因为往往技术身法见底之故罢,人气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点击关注并打开推送的就有他。我也早觉得有说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跳的并非R城。四十多个战士的盒子,散落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选择先舔哪一个,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整装待发,是必须在舔包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没开挂的高手的阴险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拿上战友的装备了。我将深味这枪托带血的M4的刺骨的冰冷;以我的最大的能量射向挂逼,使子弹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苟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锁头而来的子弹,敢于正视瞬移穿墙的对手。这是怎样的惨淡者和壮烈者?然而毒圈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倒计时的流驶,来清除战场,仅使留下弹尽粮绝的不甘和散落于草丛中的盒子。在这木质盒子和齐腿的草丛中,又给人暂得伏地偷生的机会,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战场。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七月十八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四十余被淘汰的青年之中,余海君是我的战友。战友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他不是“苟活到决赛圈的我”的战友,是敢于和挂逼对枪的勇猛的战士。
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程先生做R城快递员俱乐部管理员,劝退俱乐部三个不听指挥的会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他;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大川率领张君,强行把他请出R城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一级头告诉我,说:这就是余海君。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技术枪法所屈,反抗一广有经验的指挥家的莽夫,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东西的,但他却常常无掩体对枪,或是冲楼被686喷倒。待到偏安于斗鱼平台,开直播间教学之后,他才始来看我的直播,于是一起吃鸡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无掩体对枪,被688喷倒。待到俱乐部偶尔缺人,往日的管理员以为他枪法意识有所提高,准备再次拉他的时候,我才见他虑及队伍前途,默默点击了拒绝邀请。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四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昨晚有战士和挂逼在R城遭遇的事情;下午便得到噩耗,说挂逼居然卡毒边,死伤至数十人,而余海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挂逼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夕阳红枪法的无害的余海君,更何至于无端在毒圈中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他自己任何药品都不剩的盒子。还有一个,是张子枪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盒子里无头无甲,边上还散落了一地用过的绷带。
但蓝洞就有令,说他们是“菜鸡”!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他们是不自量力。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无名之辈之所以吃不到鸡的缘由了。外挂呵,外挂呵!不在外挂下吃鸡,就在外挂下惨死。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他,余海君,那时是摩拳擦掌的。自然,不过又一场战斗而已,稍有素质者,谁也不会使用这样的外挂。但竟在最熟悉的R城中弹了,从水塔到假车库,枪一响,子弹穿在墙上,露出半个头观察,又是一枪,便失了一级头,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刘大川君想扶起他,中了四弹,弹道全锁住大腿,皆是手枪,立仆;同去的张子枪君又想去扶起他,也被击,弩箭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他还能坐起来,勉强打上绷带。挂逼索性也不再开枪,聚在水塔的安全区,毒中的几人打完最后一个绷带,终于还是死去了。
衷于对枪的头铁的余海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他自己的盒子为证;头晕而欢乐的张子枪君也死掉了,有他自己的盒子为证;只有一样欢乐而猥琐的程风君还在屏幕前痛骂。当三个战士匆忙地躲避文明人所发明的透视自瞄的锁定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毫无走位空间的伟大呵!无良程序员的编写外挂的伟绩,开挂神仙的凌辱老实人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颗定向的子弹抹杀了。
但是各路的挂逼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六
毒圈计时永是流驶,海岛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R城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跑毒路人以舔包的惊喜,或者给有恶意的挂逼作“集锦”的片段。至于此外的深的节目效果,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单方面的抵抗。人类的血战吃鸡的历史,正如卡拉什尼科夫的出现,当时用大量的设计图,结果却只是定版这一小把,但抵抗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抵抗者只是一级头甲。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俱乐部其他会员;战友,元婴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极大的惋惜中永存空地侧头的眩晕的旧影。黄四郎说过,“枪一响,就有人死,有人死,就有人哭,人一哭就要说心里话。”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挂逼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外挂竟会这样地强大,一是开挂者竟至如此之残忍,一是R城的战士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R城快递员俱乐部战士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永死无生,说冲楼就冲楼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惊叹。至于这一回在弹幕锁定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为盒的事实,则更足为R城战士的勇毅,虽遭穿墙威慑,压抑在毒圈中不得动弹,而终于没有缴械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伏地于草丛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余海君!
八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