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史”与“小历史”
“大历史”是历史中的重大事件与大人物,“小历史”则是小人物和他们的命运与生活。贾樟柯是一位执着于讲述“小历史”的导演,在他的电影中,时代的重大事件都作为背景放在了电视里、广播里,而占据他的取景框的,都是一些边缘的小人物和他们日常的生活。小人物无法参与到重大的时代变革中去,而只能默默地接受时代给他们命运带来的改变。小人物与时代的关系是贾樟柯电影一以贯之的主题。
《三峡好人》上映于2006年,为贾樟柯赢得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电影金狮奖。这部电影以三峡工程建设为背景,讲述来自山西的煤矿工人韩三明与护士沈红各自来到三峡寻找爱人的故事。
三峡工程是中国有史以来建设的最大型的工程项目,建成了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水电站。而因三峡工程建设,当地一百多万居民不得不背井离乡,成为移民。但贾樟柯无意讲述关于三峡工程的“大历史”,他所关注的,是三峡工程给一座城市带来的变化,以及这座城市里的民众的生活。
虽然贾樟柯在《三峡好人》中有意突破“故乡三部曲”的局限,把自己的镜头从故乡移到了三峡。但或许由于缺乏对当地生活切身的体验,贾樟柯采取的是两个外乡人的视角来看这座城市。这种处理少了像《小武》《站台》那样的贴近感,却也显现出了一个初到者的敏锐和客观。我们许多观众都与导演一样是三峡工程的局外人,观众跟着主人公一起,去观察这座正发生着巨大变迁的城市。
挽回与决裂
电影主要的情节两个关于“寻找”的故事,故事中的两位主人公都从山西而来。煤矿工人韩三明十六年前买回一个四川媳妇儿,但刚怀上孩子就被警察救回了老家,这次韩三明为了找回老婆和孩子而来到奉节。另一条故事线是护士沈红前来寻找两年未见的丈夫郭斌,不过她的目的与韩三明相反,她是来与已经变心丈夫一刀两断的。
一般设置两条线索的电影都会让它们相遇和交织在一起,以产生戏剧性。但在《三峡好人》中,这两条线索始终没有交汇,韩三明与沈红二人只是共享一个相同的三峡空间而已,此外无任何交集。贾樟柯对此解释说:“我想让沈红的故事镶嵌到三明的段落里,因为对他们两个最本质的内心困惑来说,谁也帮不上忙,这个世界的痛苦可能只有自己才能理解。”
韩三明与沈红二人都有着各自的感情问题,一个时隔十六年还想要去找回妻子,一个结婚两年后便要和变心的丈夫离婚。这其中的情感纠葛电影并未详细交代,诚如导演所说,他们的问题难以被人理解,他人也很难帮上忙,那么韩三明与沈红之间也就不必有戏剧性的交集了。芸芸众生大都如此,身处一个相同的空间却难以找到一个知心之人。
不过,虽然两位主人公都是孤独的个体,但却都有着坚定执着的内心。韩三明在三峡几经周折,停留多日才与妻子麻幺妹相遇,经过一番交流,两人决定复合,但麻幺妹的哥哥要求韩三明先得拿出三万元。就这样,韩三明又只能回到山西去赚够钱再来这里接老婆。这个结局是有缺憾的,但总算是获得了希望。
而沈红这边则是干净利落,当她找到丈夫后,她已经明白两人的爱情无可挽回。见到丈夫后不拆穿他的变心,也不责骂他,而是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要和丈夫离婚。沈红用主动的放弃与说谎,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韩三明与沈红两个人物相对于贾樟柯电影以往的主人公而言,一个明显的不同就在于他们在环境中不再是被动的。他们的婚姻在岁月中被改变,但他们并不逆来顺受,而是跨越千山万水去努力把握自己的命运,在感情归属的问题上毅然决然地作出自己的抉择。普通人虽然不能左右时代的变化,却可以在时代变化中努力把握自己的命运。
这两段爱情的设定也是有意味的。麻幺妹原本是韩三明买来的媳妇儿,这种婚姻是非法的,所以麻幺妹后来被警察救回。但两人却在分隔十余年之后仍然彼此相爱。对于韩三明这样的底层煤矿工人,买媳妇是迫不得已,但找一个合适的人厮守终生却是他真诚的信念。而麻幺妹也后悔自己的离开,心中一直等着韩三明。
而沈红与丈夫郭斌是自由婚姻,郭斌离家在外工作,自己混出了模样便忘了家中的妻子,竟两年不回,偶尔的电话也只是敷衍。分隔多年的人可以重新聚首,有过美好爱情的婚姻中人也会分道扬镳,两者婚姻与爱情的矛盾设定可以引发观者对于复杂的情感关系的思考。
现实与超现实
贾樟柯在《三峡好人》中承继了自己所擅长的现实主义美学。开头一个运动镜头如画卷般徐徐拉开,展现出一群底层劳动者的真实面貌。电影十分重视空间的描绘,大量写实的长镜头为一座即将消失的城市留下了十分珍贵的影像。拆迁工人们繁重的工作过程、拆迁户们与工作人员的据理力争和斥责他们贪污安置款等情节,则原生态地展现了底层人的现实处境。
在这部反映底层人生存情况的电影里,我们看不到光鲜亮丽与粉饰太平。由于物质的极度匮乏,电影中的底层人民无不是为了生存而卖命。结尾,三峡的一众拆迁工人打算跟着韩三明去山西挖煤,因为得知这工作更赚钱,但韩三明告诉他们挖煤是危险的工作,他们那里一年要死十几个人。但是为了谋生,这些工人们谁都没有恐惧。贾樟柯以客观平实的镜头拍摄这些朴实而坚韧的底层民工,体现着对他们一种尊重和不露声色的关怀。
声音尤其是流行歌曲的运用是贾樟柯驾轻就熟的手法,电影中穿插多首昔日的流行歌曲,如《老鼠爱大米》《两只蝴蝶》《酒干倘卖无》等,这些歌不仅仅是简单地作为时代的符号出现,更起到了参与电影叙事和表情达意的作用。
如韩三明与“小马哥”播放各自的手机铃声《好人一生平安》和《上海滩》,体现着二人完全不同的性格特征。在播放《上海滩》时,镜头转向正在播放着三峡移民画面的电视,接着,又是一个辽阔的三峡山水空镜头。这些画面与《上海滩》结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感慨世事沧桑的抒情效果。
在这部电影中,贾樟柯的现实主义美学也有了新的变化,即加入一些明显为导演主观的元素。当然,这些主观元素也是为表现客观的现实服务的。贾樟柯有意地用“烟、酒、茶、糖”四个关键字把电影分为四个不同的段落,这四个物象都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常见之物,在人际交往中更具有特殊的意义。
初来乍到的韩三明用烟来打通人际关系,见到妻子的哥哥麻老大时则用酒来熟络感情,三明给麻幺妹的大白兔奶糖暗示着两人感情的回温,沈红用丈夫留下的茶叶泡茶则表现出沈红心中的落寞。贾樟柯很自然地用这几个物象展现人们的生活方式,传达人物微妙的心理状态。这样的处理使得贾樟柯电影里的人物虽然话很少,性格与心理的内涵却十分丰富,体现出中国文化的含蓄之美。
更能体现贾樟柯主观色彩的是电影中的超现实元素,如空中飞过的UFO,像火箭一样飞上天空的三峡纪念塔,突然倒塌的建筑物等。诸如此类的超现实元素偏于个人化,不易做出准确的理解,但也使电影的意蕴更加丰富。如结尾高空走钢丝的超现实镜头,可以理解为像韩三明这样的底层工人命悬一线的生存处境,也可以理解为底层人民在困境中保持的一种坚韧、顽强的精神。两种理解并不冲突,反而让这个镜头更加耐人寻味。
这些超现实成分看似荒诞,实则表达了贾樟柯对于现实的理解,荒诞的手法暗合的是荒诞的现实。剧烈变化的现实本身就有着超现实的成分,一座两千年历史的古城在两年就被拆除了,这样的现实难道不是魔幻的吗?
关于《三峡好人》,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2006年,本片与张艺谋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同日上映,在首映时,贾樟柯说:“我很好奇,我想看看在这样一个崇拜黄金的时代,有谁还关心好人。”票房结果的对比不言自明,“黄金”对“好人”几乎是碾压之势。
但是我们可以相信,经过历史的淘洗,最终能留下成为经典的,只有《三峡好人》这样意蕴深厚而且充满人文关怀的作品。
很高兴与你相遇,更多精彩好文欢迎关注自媒体:无物永驻,多平台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