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雁轻
图/雁轻
挽秋山的风雪又度了一更,白眉的僧人彻夜参着苦禅。小沙弥将沙砾撒在台阶上,以此消磨浮冰。
天光尚早,虔信的香客侯在山门外,只等开门便去争进那头一柱香。但今天时辰已到,山门未开,早课的钟声不响,马儿打着响鼻,惊破屋檐一角累赘的积雪。
不过一声,挽秋山又恢复了寂静。
寂静中,僧人们聚在大殿,他们指手画脚,嘴唇开合,眼露惊恐地看向主持。
而主持抚着念珠、敲着木鱼、诵着经文——尽管什么声音也没有。他走出大殿,以雪地为纸,禅杖做笔,写到【静立听雪】
僧人们安静下来,默默向十方揭谛、八部天龙、慈悲罗汉、愤怒金刚祝祷着。渐渐地,他们仿佛听见了声音,欲出声欢呼时,却发现一切仍陷于沉默。
念珠碰撞没有声音,木鱼敲击没有声音,嘴唇开合没有声音,脚步匆匆没有声音。他们听见的,是雪。
雪片从高天坠落,如群鸟投林般飞扑而下。它们拍着风,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的声音,带着九霄的凛冽传入僧人们的耳中,压在他们的心上。
僧人们的心跳太轻,承受不住这无形的压力,他们向寺外跑去,脚步凌乱,踏破了字迹和禅心。
寺外便是红尘,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有车马喧嚣的红尘。
久侯的香客见寺门打开,便欲争先而入,却被向外奔走的众僧阻了路途。香客们询问的嘈杂声在僧人耳中却如闻天籁。
知客僧口宣佛号,细说异状。众人半信半疑,有胆大者以身试险,果然发现在踏入庙门的一瞬间闻识封闭,只有雪片声音越来越大,不过片刻,就面色苍白的跑出。
休憩半晌,他方描述起自己所闻所感,众人不住称奇,既惊且畏地看向寺内。忽然有人说:“我怎么看大殿前,似乎还站了个人?”
众人顺眼看去,果然依稀可见人影,片刻方有人辨认出:“主持大师?”
众人忙在门外大喊,欲唤方丈出来。数声后,方惊觉寺内听不见声音,叫喊亦无用。纷乱之际,有人猜测:“莫不是冲撞了雪神?”
众人半信半疑,却也无他解法,索性死马当作活马医,讨论起安抚雪神的法子来。
有读书人想起滕六或好美人的典故,稍作分说,大意便是寻来一二美人献艺,或可收效。众僧皆面面相觑,他们素来守戒,平日里对女色都畏之如虎,如何敢入烟花地?如今事在眉头,只得央了地保,往红袖招请位美貌女子过来。
地保谙熟路途,不过半个时辰,便携了一美貌女子过来。她人未到笑语先至,大约便是“和尚庙也请姑娘”、“花和尚”等语,直羞得众僧面红耳赤,口称“罪过”。
行至寺门,女子见门前阵势也不由一头雾水,知客僧无奈,上前解释,女子却勃然大怒:“我道你们这些和尚个个没安好心!我虽不堪,却也不是当祭品的材料!你们口称众生平等,如今出事就找些弱女子顶缸,难怪不长头发,原来是应着‘混蛋’的名号!”知客何曾见过此等烈性女子,一时嗫嚅说不出话来。围观香客解围道:“不过是献艺,哪里就牵扯到生死上头?”
女子却平静下来,开口:“那你与我一同进去,可敢?”
场面沉寂,女子冷笑道:“我既收了钱出来,也不做坏账的买卖,你们但凡有人与我一同进去,我就豁出去又何妨?”
僵持中,阳光从云层的边沿透出来,让寒山染上几分暖意。雪片飞舞的速度减缓下来,甫一接触人身,便融成水滴。闭目感受,一时竟分不出是雪是雨。
有小沙弥惊呼:“雪化了!”
知客听闻此语,仿佛想到其中关钥——雪。
他将猜测通报监寺,监寺反问:“大殿内无雪亦无声,何解?”知客语塞,监寺追问:“此处有雪亦有声,何解?”
知客面露惭色,监寺却忽道:“我不如主持师兄多矣。”说罢,口宣佛号,便举步往寺内走去。
众僧拦阻不及,眼见监寺已行至方丈身边,二人对礼,复静立雪中。
有胆大僧人见状,也试探着踏入门内,才刚踏入,耳内便如闻雷鸣,直震得他瘫软在地,跌撞着逃出寺门。众僧悚然,再不敢轻试。
“雪化了!”又是方才小沙弥的声音。一众僧俗无暇顾及,那小沙弥一派天真,见无人理会他,便一路喊着“监寺师叔”一路跑进了寺内。
监寺抱起小沙弥,将他放在屋檐下,拿出扫帚,慢慢地开始扫雪。
日光更盛,雪停了,积雪的表面已经融成潮湿的一片。扫帚划过积雪,梳理成泥土的白发。小沙弥又跑了出来,将沙砾撒上台阶。
雪终于化尽了。
白眉的僧人走出院落,惊惶的和尚步入空门,香客进来,商女进来,声音进来。
红尘也进来,只有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