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伞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怀元镇是个偏远小镇,地处偏南,常年飘着细细密密的雨丝,有雨就要有伞,做伞的人家也不少,可有名的就数镇南头的余老头家。

        余老头没读过几本书,但是一手做伞的祖传手艺却是极好,用当地的话来说就是顶顶好!一把油纸伞,用久了便会褪色破旧,但是余老头的伞却是经久不坏,更稀奇的是上面的颜料却是越用越鲜艳,更是心血的沉淀。余老头的手艺是出了名,最出名的却是他的独女,闺名唤娉娉。

        余老头的媳妇儿生了这一个闺女就撒手人寰了,也不再娶,余老头也是疼爱这个独女,不同于别家一看是个闺女随便拎个花啊草啊的做名字,他特意跑到镇上最有学问的刘秀才家为女孩儿寻个名字,刘秀才拿了余老头的伞,也不迟疑,大笔一挥,娉娉二字跃然于纸上。

        再看这余老头身材精瘦,面皮也是不中看,但这女孩儿却是随她母亲,往那一站,二八年华,身段如柳,乌鸦鸦的长辫子垂在细腰际,眉目是浸润了细雨的细腻温柔真真是合了那娉娉二字,加上那一手的绘花手艺,更是这十里八镇出了名的美女。余老头还有一个傻徒弟,唤阿梢,憨厚的样子,只会一头的做手艺,人们都说,阿梢这孩子最喜欢的两件事,一是做伞,二是看着娉娉画伞,都离不了伞。

        又是一个细雨的清晨,娉娉提着篮子举着花伞,一身嫩绿的衫子,踩着悠闲的步子哼着阳春小调出了门。

        “娉妮,早点回来呦。”身后照旧传来余老头的叮嘱。

        “记得捎回阿梢的药。”

        “哎,晓得了。”娉娉随口应道。巷里已传有买卖的吆喝声以及残余的饭菜的香气。

        “娉娉又去买药啊?”隔壁豆腐坊的李婶儿一边撸着袖子往外搬着桌子,吊着高嗓喊道。娉娉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瞧她只看着案板上的豆腐,白嫩嫩泛着水光,格外可喜。这李婶平时最爱嚼舌根,一双吊眼梢总爱西瞥东瞥。“阿梢这个傻子的病是好不了了,也就你爹才会管他,还不如趁早送出去省了心来。”娉娉似没听见一般,“来半斤豆腐。”李婶见她不搭话撇了撇嘴,手上利落的切了半斤豆腐用油纸包起来,撂在桌子上。娉娉见了也不生气,将豆腐小心托起来放在篮子里,又摸了几文钱巧妙的避过李婶伸过来接钱的手,撂在桌子上。“李婶多谢了。”

        转身走了。“这妮子真是不讨喜!”娉娉听了也不生气只扯了扯唇角。

        转过街角,“娉娉姐!”娉娉停下脚步,笑着看向坐在街角卖花的小女孩。“豆花儿,咋不打伞?下着雨也来卖花?”小女孩乐呵呵的躲在屋檐下,身旁小半筐娇艳欲滴的杏花。“姐姐,要吃桂花糖。”娉娉无奈的笑着摸出一方绣着娉字的手绢包,塞到小女孩手里。“喏,我记着哪,这是阿梢给的,你要谢谢他,你娘亲的病咋样了?”小女孩欢喜的接下,“快好了快好了。谢谢阿梢哥哥。”娉娉看向花篮,“今个怎的卖的这样快?可还有我的份儿?”小女孩笑嘻嘻的说:“姐姐不知道吗?最近镇上来了一堆人,住进了镇北头那家超大的楼,好像是来卖伞的,人可多了,我今天早上特地跑过去看了个热闹。对了,那个楼的少东家哥哥可好了,见我人小,还买了我半筐杏花嘞!”娉娉思索道“卖伞?镇北?还买了你的杏花?”娉娉想着随手买了两枝杏花,将伞递给了小女孩,叮嘱了她早点回家,转身走了。

        提着满满的篮子,雨却越下越大,娉娉急匆匆的踩着水洼跑进一个小亭子,买卖的人都陆陆续续回家了,她刚想拿出手绢忽然发现已经给了豆花儿,无奈用袖角擦了擦水,伸手把玩着两枝杏花,左等右等雨不见小,爹爹阿梢应该担心了,手中杏花枝花瓣不知不觉被蹂躏成一团,染了一手杏花汁水。忽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听得“砰”的一声,好好的篮子竟从亭子的栏杆上上掉了下来,娉娉惊呼一声忙从地上拾起篮子,还好药没洒出来,可是好好的豆腐已经碎了,娉娉不禁怒从中来,猛一抬头却对上一双清澈温润的眼睛,口中训斥的话堵在了喉咙。

        她不得不承认这是她长那么大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眉眼,那年轻男子一身清贵的月白衫褂,抱着一怀杏花枝,生得白皙,整个人显得斯斯文文,脸上挂着歉意的笑看着她。她以前见的男子要不是一身憨厚粗狂,就是一身汗气粗俗,哪里见过这般只有话本子里才出现的才子般的人物,不禁红了脸。“鄙人一时行得急了,冒犯了姑娘,万分抱歉,这就赔偿姑娘。”男子怀中杏花枝的雨露斑斑,显得格外娇嫩,娉娉想,这杏花可真好看。其实她更想说是这男子更加好看。娉娉思及此,脸更红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男子却不急,像是习惯了这般场面,笑着直直的看着她,目光裸露不掩饰其中的惊艳。

        “随你吧,我要走了。”娉娉撂下这句话,急匆匆提着木篮消失在雨幕中。男子笑笑,看着地上娉娉落下的杏花残枝,不由得忆起昨日下人所言,“少东家,奴才打听到这余老头家的姑娘最爱买这小姑娘的杏花,您如果想接近余老头,必须从这小姑娘下手。”男子回了神,高深莫测的笑了笑,不慌不忙的碾过地上的残枝出了亭子。

        娉娉一路冒雨回了家中湿了衣衫,被余老头一阵念叨,阿梢拿了毛巾给她,“娉娉,毛巾,擦擦。”娉娉接过,笑了笑,脑子里忽然想到豆花儿说少东家买了一大束杏花枝,难道说?午饭时她说起镇北这个事儿,余老头看着阿梢没说话,一个劲的抽着旱烟。

        余老头的生意有点没落,镇北的楼家伞庄卖的是一种西洋伞,是铁的,可结实了,还带着花边,小镇的人哪见过这玩意儿都跑去瞧热闹了。余老头抽着旱烟,冷哼两声,“啥洋玩意儿,不正经!”阿梢不说话,手中忙着给伞纸上刷桐油,看余老头不开心,就笑嘻嘻的逗他开心。余老头眉头皱的更深了,叹息两声,望着院中那一排排伞架不说话,旱烟抽得更快了。

        娉娉看在眼里,心里也焦急不少,脑子里想起那个男子的模样,手里的毛笔紧了紧。

        又是一次外出,娉娉又碰见了那个男子,依旧是一身月白衣裳,这次是一件长衫,他在和豆花儿说话,豆花儿看起来挺开心的,一个劲的往他怀中塞杏花。

        娉娉走过去,那男子见她,对她笑了笑,“姑娘,你是余姑娘吧?上次失礼了。”娉娉不好意思的笑笑,忽然想到他家抢了自己家的生意,又冷了脸。那男子好像没看见似的,“听闻姑娘一手丹青着实厉害,鄙人不才,在西洋学成归来,对此也有些研究,姑娘可有空讨教一番?”还未等娉娉说话,豆花儿已经惊呼出声,“哇,哥哥,你去过西洋,真厉害,我娉娉姐姐也厉害,她画得可好看了,特别特别好看!”上次还是少东家,这次就是哥哥了,果真是小孩子。娉娉不说话,瞥了他一眼,“鄙人楼初,字二月。”

        娉娉刚想回话,就听见阿梢的声音,他急匆匆跑来,身上一身泥污,娉娉心里“咯噔”一声,“娉娉,师傅,山上,摔倒,好怕。”手中篮子倏然落地,娉娉忽然不知所措,楼初见状,出声,“余师傅在哪?”阿梢愣了愣,哑声,“家里,大夫。”楼初听了安慰娉娉,又找了西洋的大夫,一番帮助下,娉娉对楼初渐渐放下心防,和楼初同出同进的忙活儿,镇上的人都传他俩的事儿,只有阿梢一脸不情愿的看着楼初。

        娉娉汤药伺候着躺在床榻上的余老头,“这次楼初可是帮了大忙了,咱要好好谢谢他。”余老头半合眼不吭声,听着自家闺女一口一个楼初的念叨着,“娉妮。”余老头忽然出声打断她,“楼初帮了咱家,我老头子感谢他,你心里想啥,我也不糊涂。”屋里静了静,“我没想,爹你别多想。”娉娉低头搁了药碗,瞥着床头那一枝杏花不说话。余老头见状,叹了口气,“感谢他不假,爹自会儿报答他,其余的不行,你信爹的没错,这小子心眼不实,爹不放心。”娉娉心里有些难受,爹以前事事顺着她,现在怎么就是不听她的?楼初对她确实好,还是留过洋的斯文人,哪里不好?难道那些憨傻的男人就好了?她的样貌哪里配不上楼初?镇上的人可都说他们相配。“这余家的手艺可不能断了,你和阿梢要好好守着它,不要因为外面的花里胡哨就忘了本。。。”余老头唠叨着,娉娉越发不愿意听,在爹的心里,余家手艺第一,阿梢第一,就她排第二,娉娉撅着嘴,“我要出去忙了,爹你休息吧。”转身出了门。余老头看着娉娉的背影,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腿也是愈发的疼痛,他咬咬牙,咽了喉中那一股子血腥。

        余老头的病缠缠绵绵了一个月还是未见好,娉娉不由得担忧起来,家中只靠阿梢也是撑不起来,她想求助楼初,楼初笑笑答应帮她照看一下,她在旁画着画,楼初在旁指点,有说有笑,阿梢站在门外想,娉娉有人陪着作画了,不需要他了,看着娉娉开心的笑容,阿梢傻呵呵笑着退了几步,紧了紧手中的那包桂花糖。

        余老头死了。病死的。听说那天晚上咳嗽不断,浑身高热,阿梢连夜请了镇上的大夫,没救过来,死的时候口中一直唤着“娉”字,可是娉娉那天晚上与楼初秉烛夜谈,醒来第二天却是衣冠不整的从楼家冲出来,回去的时候别人的异样眼光,父亲去世的噩耗,内心的惊惧涌上心头。

        满院缟素,原本翠绿的伞架,油亮的桐油,鲜艳的色彩一晚上好像全都失去了原本的颜色,而楼家伞庄的生意却是格外火热,除了西洋伞之外还有油纸伞,鲜艳欲滴的色彩花了人的眼。阿梢陪着娉娉,买了好多娉娉喜欢的桂花糖,而娉娉却只盯着一束已经枯萎的杏花枝,现在的季节杏花已经落了。很多人看见那天娉娉衣冠不整的从楼家跑出来,名节已经坏了,豆腐坊的李婶嚼着舌根被阿梢撞见,阿梢不懂她是谁,就只听见了她说娉娉的坏话,当场掀了李婶的豆腐摊子,李婶吓得说不出话,却是仗着她是妇道人家在地上撒泼,又是一阵抓挠谩骂。娉娉肿着双眼,护着阿梢,头发衣衫被扯乱,娉娉冷眼丢下一串钱币,一脚碾碎了所有豆腐,拉着阿梢抬着头走了。只有阿梢知道,娉娉刚转身就哭了。

        他刚刚看见楼初漠然的站在人群里,手里牵着一个姑娘,那个姑娘穿着带着花边的洋裙子,梳着精致的卷发,手中是一把洋伞,脸上带着单纯的笑,一脸濡慕的看着楼初。相信娉娉也看见了,才会这么伤心。楼初在想什么?他现在身边的姑娘,是一同留洋的青梅,与他门当户对,她是洋装洋伞高跟鞋的大家千金,说的是流利的普通话和外语,接受良好的教育,学的是油画钢琴流行舞。而娉娉,她是袄衫布鞋长辫子的农家女,空有外貌却是一口方言俗不可耐,只会画伞画花。楼初想了想,心里有些遗憾,娉娉打着油纸伞的样子确实分外好看,也就这一点值得他想想,也许哪天他会渐渐忘记她的样子,只记得曾经与一个叫娉娉的姑娘好过,那个姑娘打油纸伞漫步在雨中的样子分外好看却是不记得样子。

        他从来不知道,这份缥缈的感情,对他来说是一份可想可不想的年轻的插曲,对娉娉却是无法忘怀的遗憾与伤痛,每每想起来如锥心刺骨,夜夜难眠。

        娉娉带着阿梢走了。镇上的人没人知道他们去哪儿了,起初茶饭闲谈之际还能拿来说道几句,后来腻了,人们渐渐忘记了这个事情。人都是善忘的,忘记了有个余老头做伞做得顶顶好,忘记了有个名唤娉娉的姑娘是十里八镇一枝花,忘记了那个时常吃药傻乎乎的喜欢买桂花糖的阿梢。

        镇上依旧微微细雨,有个名唤娉娉的姑娘打着一把余老头新做的顶漂亮的油纸伞一步一步走着,她嚼着阿梢给的桂花糖,闻着镇上杏花淡淡的清香,“娉妮,早点回来呦。”她回首,淡淡笑开,又转身缓缓没入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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