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冬天,东南沿海的某个工厂。
一位身材高大的父亲正脚步沉重的行走在嫁接着大陆和海船的木板上,修长的木板吱吱作响,那位父亲驼下的背上背着体积并不大的货物,向自己的三轮车走去,往返了好几遭后,蹲在车头车门处,唰的擦了火柴,迅速的用一只手遮掩着,点了烟,望着码头来来往往的正影或背影,大家都高兴的忙着,在享受着经济体制改革带来的无限快乐,那位父亲大功告成似的吹出蝴蝶牌香烟制造的烟圈,随风缓缓碎散,还没洗衣粉泡泡飘舞的长久,抽完后,便开着破瑟瑟的车离去了。
还不到正午时分,东南沿海的太阳早早的挂起了,很接近标准的太阳高度,高高在上,暖暖的,倒像内地迟来的春天那种温度,这就是东南沿海早来的春天,冬季几乎没有,沿海边的路边吸噪声的树绿油油的,倒像内地的松树一样常年幽绿,不过长的不太像,沿海的那种树叶是圆的,像猪棚里猪的耳朵,而松树的叶如针一般,说来也有意思,内地的猪经常被针扎,针几乎是东南沿海生产的,猪耳朵叶,针尖松叶,宇宙好奇妙,阴差阳错的。
那位父亲驶车回到了小店里,店里点外的卸着货物,穿着破了后鞋跟的黄球鞋的脚一瘸一歪的,码头路崎岖,也难免受伤,能行走就是偌大的幸运了,比村里那些被某兵弄断腿的大爷大叔幸运多了,出生在1969年,多美好的一年,有六有九,一生顺顺溜溜,财源久久。那个年代的流行说法是,只要手脑不懒,就有好日子。
拾掇完货物后,简单的冲了开水泡了面,又从墙角的纸箱里拖出一袋萝卜海带咸菜,打开柜子准备找醋……
突然,吱——
门被推开了,“先生,这是您的信,啊,还没吃饭啊!那我把信放桌子上了。”邮递员随手把信放到了桌子上,“哦,那你慢走啊!”门又关上了。
那位父亲忽然忘了自己要干啥,瞟了柜子一眼就索性向那封信走去,一脸茫然。
忽然嘴角露出了浓浓思乡的微笑。
信封上用红铅笔赫然写着H省铁马市红枣县荫八镇屹崂柳村,寄信人李大牛。
他的眼角不由自主的流着泪珠,像在家筛黄豆一般滚落着,豆泪溅落在泛黄的信封上,信封更显黄了,比黄豆还黄,就是没黄豆香,松质纸的幽香味道容易闻清了,那是岁月的味道和颜色。
抹了几把泪,满身激动兴奋的拆着信封,凡是有感情的器官都在激动兴奋,似乎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窥视着信封的撕开过程和程度。
少刚啊,父亲已经是第三次跟你发信了,咱村离乡镇投递所远儿,前两次父亲都误了,这一次我五点就向乡镇出发,才占了地儿,给你发信了,不知你啥时候能收到,能回来,桂儿快要生了,赤脚医生把脉说是个男孩,你快……
那位父亲愣住了,没再读下去,后面的不是重点,他的脑海里飘荡着几个字,兴奋又难过,刚进的货能卖到快过年的时候,那时候销量热火儿,但又不得不回,挣钱是无止境的,但孩子毕竟是头一个,桂儿又没啥经验。
想到此,他随便吃了几口泡面,就去了对面的小店,与同行商量着,差不多的价格把货物和店面转卖给了老李,钱里钱外,没啥斤斤计较的,黄土高原的爷们就是豪爽。
简单收拾了一下包袱,就向火车站走去,忽然去了一家书店,马上又出来了。此日,正是大雪节气,不过,街上只飘着芝麻似的小雪,东南沿海的雪就是这样的,对流层顶儿还是鹅毛般的大雪,一落到离地几千米处就碎散成了小雪,因为在一个披着冬天名义的春天下大雪也是罕见的,甚至不礼貌的,街上的年迈的大妈大叔还在吆喝着卖凉皮,不好意思下大雪。
南方的阳光推着一位魁梧的父亲的背影孤零零一人疾步走在荒无人烟的几里泥土小径上,走小路可以节省时间,就像走后门可以提前投邮件一样。
到了火车站,父亲的黄球鞋粘满了厚厚的粘泥土,让本来就受伤的脚走的更不稳了,不能脚踏实地了,泥土也调皮,一弹一弹的,失了弹性脚便重重的轧在硬硬的水泥地上,麻而疼,见到火车还没走,便就近刮了刮鞋上的泥。
“喂,那位兄弟,站住。”一个粗狂的沙哑声音喊着。
那位父亲闻声便扭转了头,看着背后五个高大的身影正朝自己走来,凶巴巴的,满脸横肉,还刁着烟。
“就是说你了,随便造垃圾,罚款两元。”一个瘦高个喊道,好一个狮子大开口,父亲本想发怒的,要是在村里谁敢如此横,非卸掉他一胳肢,无耐在外,双手难敌五脚,只好在布袋包里掏出两元冒着烟草味儿的毛瑟瑟的钱,上了火车,等待着发车,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此时,家里,桂儿的肚子正疼痛难忍,在家里的土炕上翻滚着,呻吟着。
一声巨响,嗒嗒嗒,火车开动了。
父亲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掏出那本《女人生娩注意十八招》,迅速翻开了内容,毕竟书的封面画着的很不雅观,即使周围坐着的成年男女都见过,但传统文化还是谦虚的,收敛点儿比较好,内容很全,图文并茂,父亲默默的看着,偶尔向在坐的搭腔一句,“是,呵呵,嗯。”就这几个字,翻来覆去的吊着胃口,似乎是一种不光彩的掩饰,谁能明白这是一种伟大的父爱,以及对妻子的深爱。
车窗外的雪仍在飘着,车由南往北驶着,车越走越远,天越来越冷,雪越下越大,家越来越近。
不知跨过了多少纬度,车窗外,大范围的漆黑一片,碰巧会有月光撒在白雪上又反射到人眼,人眼和白雪互相反射着,因为这也是家乡的月,毕竟月亮只有一个。
那位父亲咪咪噔噔的睡了,梦见了肥胖的儿子从天而降,落在了白雪上,打着滚,一家人在雪地里嬉戏着,不亦乐乎的。
第二天五点多,父亲醒了,一贯的生物钟都是五点醒的,很准时,此时,听没睡的小心谨慎的人说,刚过了长江,父亲才放松下来,闭目回想着昨日看的内容,忘了就翻一翻,翻了后继续回想,一直到了下午五点多,火车到了终点H省铁马市红枣县,车上一片喧闹。
“各位乘客注意了,到站了,别撂下了行李,这里是北方的冬天,天气特别冷,穿的薄的就加点衣物了,不要拥挤。”
一位年轻的女同志喊着,听其口音,一嘴西北话,翘舌音平舌音混杂,那位父亲很感激,茫茫人海中,听到了家乡人,还劝告自己添加衣物,自己沉迷于那本书,还真的忘了添加衣物了。
那位父亲下了火车,雪已停了,看到了红枣县久违的白雪皑皑的大山,莫名的泪流着,步行到家,又得几个钟头,但平常都是这么干的,即使是黑夜,但那时还闲暇,那位父亲咬了咬牙,干脆租了一辆回村的轿车。
雪地里,雪厚,路滑,车慢,但安全,但心急。
好一会儿,天已黑透了,沉沉的黑。
轿车在离村还有三四里的路口停下了,但在父亲眼中已经到了村口,因为那三四里路是狭窄的崎岖的山路。父亲付了钱,下了车,见到久违的村口,又一次莫名的流了泪。
父亲像一头彪悍的狮子般跑着,不是在躲避黑暗的恐惧,而是想见家人太急切,无法自拔。
兜开家门口的木板大门时,忽然,传来了婴儿的笑哭声,父亲遗憾而兴奋,虽然没有发挥自己刚学的医术,但总算尽心了,但总算平安无事。火车上的那个梦好美,好一个白胖天使,父亲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