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解读|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情赃 判冤决狱平儿徇私

对六十一回情有独钟,借着上回玫瑰露和茯苓霜,串出了《红楼梦》里面属于比较低下阶层人的一种特殊的语言。

曹雪芹是一个不得了的大文学家,大文学家最好的文学的部分,不一定表现在宝玉、黛玉、宝钗出口成章的文雅,可能更了不起的是表现在柳家的这种在厨房里干活的人,跟那个守门男孩之间的对话。

他们的对话跟宝玉、黛玉的对话完全不一样,透露出了民间语言的活泼俏皮。

学习文学不一定是要透过阅读书籍,文学有一部分可能是坐在村口,在那儿听到的一种语言。这种语言有它的魅力,让你常常听到以后,会说:怎么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语言了?

上回说到,柳家的从她娘家回大观园,急急忙忙地边敲门边说:赶快让我进去。因为厨房要做饭了。可是守门的小男孩就有一点顽皮,假装不认识她,不开门,还隔着那个门问她:你干吗去了,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你应该在厨房做菜,不好好做,是不是出去乱跑了?这就是调皮小男孩的言语。

柳家的就骂起来了,她说:你婶婶我刚才去找野男人去了,我找野男人,你就多了一个叔叔了,你还不给我开门。这个小男孩管柳家的叫“婶婶”,过去的习惯,不是真的亲戚,可是也叫大婶,有一点尊敬的意思。这种就是民间的语言。

真正了不起的语言是从生活里来的,不见得是读书读出来的。曹雪芹当然有上层阶级诗书歌赋的能力,林黛玉写的词,薛宝钗作的诗,都很优雅唯美。

很多读者认为《红楼梦》让古典文学的境界拔高了一个阶层。我觉得不只如此,《红楼梦》更重要的是让我们去注意身边生活里的语言的魅力,应了那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民间的语言魅力

“话说那柳家的笑道:‘好猴儿崽子,亲婶子找野老儿去了,你岂不得了一个叔叔,有什么疑的!别讨我把你头上杩子盖似的几根黄毛挦下来!'”“猴儿崽子”就是民间的语言,不把他当成是大人看待,意思说你个小屁孩。

男孩子没长大之前,头发没有梳成后面的一个髻,而是垂下来的,垂下来的头发就有点像马桶盖。“杩子”就是古代的马桶。

她在笑他说,你别让我把你头上马桶盖一样的几根黄毛拔下来,还不开门让我进去。

看到这一段语言,就透露出曹雪芹的了不起,语言这么活泼,如果柳家的文绉绉,讲话像林黛玉,这个小说绝对就不好看了。小说作者像千变万化的人,他写谁,那个语言就像谁。

这个小门卫还是很顽皮,故意不开门,又跟柳家的说:“婶子,你这一进去,好歹偷些杏子出来赏我吃。”小男孩撒娇耍赖起来。小男孩守门很是无聊。多数人不一定走角门,只有熟悉路径的人才会从偏门进出,他站在那边一整天,可能也碰不到一个人。所以碰到一个人,他就想要拉住多聊聊。

佛家说“处处方便,人人方便”。“方便”这两个字非常有趣,不见得一定是大官才能给别人方便,社会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给别人方便。

常常在一些小事 上,忽然觉得被卡住的时候,那个“不方便”,让你难过得不得了。所谓“与人方便”,其实是对自己方便。但也会变成社会的另一种弊病,就是到最后在某种意义上,做人比做事重要,变成处处要“周到”,可是事情有时却拖在那里没有办法开展。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柳家的就开始骂他了,一方面有一点急,因为急着赶快要进去开饭做菜;另外一方面,做主厨的常常脾气很爆,她会觉得这个小孩子在整她。

柳氏就“呸”了一声,骂着说:“发了昏的,今年不比往年,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了众奶奶了。一个个的不像抓破了脸的……”注意“抓破了脸”,因为财产一旦私有以后,人们就会有“我的”概念,“这是我的东西,你不能碰”的观念就会出来。

探春曾经施行了一个新的制度,把大观园所有的树分给不同的老妈妈来管,所以每一年新鲜水果摘下来以后,她们可以拿出去私自卖钱,卖了以后赚的钱,来跟主人按比例分。

以前果子掉在地上烂掉都没有人理会,多摘几个也没有人管。可是现在有人照管了,就说这是我的水果,如果是我的,那等于是从公有制变成了私有制,一旦变成私有财产,每个人的眼睛都会盯着。

柳家的这段话,透露出大观园的水果从公有变成私有以后的情况。她继续说:“人打树底下一过,两眼就似那黧鸡似的,还动他的果子!”“黧鸡”是一种斗鸡,柳家的形容那些果子的“看护人”就像斗鸡一样,眼睛睁得圆圆地盯着你,好像说你是不是要偷我的水果?只要从树底下过,就有嫌疑。

下面她就开始举例了:“昨儿我从李子树下一走,偏有一个蜜蜂儿往脸上一过,我一招手儿,偏你郝舅母就看见了。”这个小门卫有一个舅妈姓郝,她就是管那个果子树的。

如果在法律上,这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一个场景。

这个柳家的经过李子树,把手抬起来了。这个“手抬起来”到底是要偷李子,还是要赶蜜蜂,其实我们不知道。

她跟别人说,我要赶蜜蜂;可是另外一个人看到了,认为她是要偷果子。

这个柳家的是不是真的想过,如果管果子的人看不清楚,我就摘两个李子。可是她跟别人讲的时候说,我不是要摘李子,我只是要赶蜜蜂。

我们自己身上也有这种东西,有时候跟别人转述事件的时候,会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比较正面、比较中立的人物。

这里面的逻辑就生出了很多精彩的故事,比如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最有名的一部小说—《罗生门》。

一个事件发生,然后四个人都在叙述这个事件,可四个人叙述的内容是不一样的。因为每一个人都表示,我没有偷那把刀。

今天把“罗生门”变成了一个典故,如果说罗生门的故事,意味着每个人都隐藏了一部分没有讲,所以搞不清楚事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柳家的打蜜蜂这个事情其实也很有趣,它也是一个罗生门。

有一个成语叫“瓜田李下”。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就是经过西瓜田的时候不要提鞋,鞋带松了也不要去绑,因为蹲下去绑鞋带,别人就觉得你在偷西瓜;在李子树下,不要去整理你的帽子,因为一整理帽子,别人就觉得你在偷李子。意思是要避嫌。

记得小时候经过地瓜田的时候,那个老头就眼睛盯着看,有时候我们故意蹲下来,他就拿一根竹竿向我们走来。

这一段写得非常幽默,让我感觉出这个柳家的潜台词:我们哪里敢去碰那个水果,走过李子树底下两个手根本动都不敢动。因为只要动一下,赶一赶蜜蜂,就被人怀疑是小偷。

“他离的远看不真,只当我摘李子呢,就泼声浪嗓喊叫起来,又是‘还没供佛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还没进鲜呢,等进了上头,嫂子们都有分的’,倒像谁害了馋痨等李子出汗呢。叫我也没好话,抢白了他一顿。”注意“泼声浪嗓”,曹雪芹的民间语言出来了。这个“浪”字很是难听,就是女人叫春一样的声音。

估计林黛玉听到这种语言,连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民间的女人,她有一种泼辣,一个比她年纪小很多的小男孩,根本不把他当一回事,所以就把性的粗俗的语句拿了出来。

这些管理的人就假借着佛,假借着贾母,假借着王夫人,表示说你们不要乱动这些东西,等到进了上头,以后都会分给你们,所以先不要急。

柳家的就很生气:“好像我害了馋痨等李子出汗呢。”“馋痨”就是想吃东西想得生了重病。曹雪芹真的了不起,除了语言的活泼之外,还有一个是这种身份的人,所描述出来的事件的活泼。

这样的事件,在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口中永远听不到,黛玉与宝钗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摘李子,她不需要跟别人在口边去抢东西吃。

管李子的人是小门卫的舅妈,柳家的也有一点气这个小门卫,她就说:“你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都管着,怎不和他们要去?倒和我来要。这可是‘仓老鼠和老鸦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这又是民间俗语,在正规的学校教育里,永远学不到这个东西。

我最不喜欢的语言是华丽辞藻,侃侃而谈,大道理漫天飞的语言。因为很正经八百,没有活力、没有魅力。

《红楼梦》的了不起在于包容了各个不同层次的语言。

大观园里的派系

柳家的讲了一大堆,小门卫就笑着说:“哎哟哟,没有罢了,说上这些闲话!我看你老以后就用不着我了?就便姐姐有了好地方,将来更呼唤着的日子多,只要我们多答应他些就有了。”

你今天这样对我,你将来是不是用不到我了。重点不在给不给了水果,重点在于说你看不起我;既然看不起我,你就要小心一点,有一天我会给你找麻烦的。

“姐姐”就是柳家的女儿—五儿。五儿如果十六岁的话,这个小门卫大概十三四岁,他叫五儿姐姐。他说姐姐将来即使有了好地方,到宝玉房里当差,要呼唤的日子更多,难道就用不到我们了吗?

他其实有一点心里受伤,你看不起我这个小门卫,我这个小门卫有一天不帮你的忙的时候,你也没有什么方便。你女儿如果将来做宝玉的丫头,要常常进出这个门,我尽量赶快来帮她把门开了,就是给她方便了。

生活里面那种最卑微、最低贱的人,有时候管到你的时候,刚好就会把你卡住。“不怕官,就怕管”,其实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这里也透露出来,大观园当中没有秘密,里面的八卦以讹传讹是非常严重的。

上回讲到,五儿一直想要进宝玉房里做丫头,所以外面已经传遍了,说五儿有野心。柳氏听了,笑道:‘你这个小猴精,又捣鬼吊白的,你姐姐有什么好地方了?’

小厮笑道:‘别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单是你们有内牵,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牵不成?我虽在这里听呵,里头却也有两个姊妹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了我们!'

柳家的假装说:我们没有在说什么事情。小门卫就讲,你别骗我了,你别看我是个小门卫,地位很低,我们在里面也有内线。难道只有你们有内线,我就没有内线?

我有我的关系,你有你的关系,所有的内线关系牵起来,最后就形成派系。最后事情爆发的时候,常常发现原来是派系斗争。

等一下就会看到,在厨房里发现了一个玫瑰露的瓶子,柳家的就被认为有偷东西的嫌疑,立刻被革职、调查。

柳家的正在接受调查,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厨房里面已经派去了另外一个女人叫秦显家的,接了主厨的工作。

秦显家的主厨是司棋的婶娘,所以可以看到另外一个派系起来,就把柳家的这个派系压了下去。小小的一个大观园当中讲的事情,就是我们每天打开手机都会看到的事。

《红楼梦》读到最后,常常觉得事情的真相并不清楚,只是派系谁赢谁输。不管派系谁赢谁输,这个社会并没有太大的进步,只是换了一个派系而已,整个社会结构对事情的态度并没有改变。

六十一回一直是我觉得写得了不起的一回,呈现出了一个社会组织里人很难改变的部分,三百多年来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厨房里找茬斗嘴

柳家的跟门卫扯了半天,“只听门内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儿们,快传你柳嫂子去罢,再不来可就误了。'”就是你这个小家伙,别再闹了,厨房里面急着要开饭了,你赶快放柳婶子进来吧。

小门卫真的可以管到柳家的。这个门开快一点,开慢一点,就对她造成方便或者不方便。旁边人看不过去了,说再不来可就误了大事,上面正要传饭。柳家的听了,也不顾跟小厮说话,赶快就推门进去了,笑着说:“不用忙,我来了。”

“一面来至厨房,虽有几个同伴的人,他们俱不敢自专,单等他来调停分派。”特别注意“不敢自专”,厨房里有很多的帮手,可是主厨不到,帮手是不能动手的。

如今的厨房也是如此,主厨担任一个领导的角色,他要负责做出对所有菜肴的处理,材料的处理,跟调味的处理。

像打仗一样,旁边的助手可以切蒜切姜,可以听他的命令,但是命令一定要他下。

法国有所谓的“米其林三星”,这是对餐厅评级的最高级别,评级是非常严苛的,全世界只有一百六十家左右米其林三星餐厅。

如果柳家的不在场,所有人都不能动手。然后她就开始忙做菜,“忽见迎春房里小丫头莲花儿走来”。

大观园当中有主人的阶层—宝玉、黛玉、宝钗;然后有大丫头的阶层,比如宝玉的大丫头是袭人、晴雯,迎春的大丫头是司棋;下面还有照顾大丫头的小丫头。照顾司棋的就是莲花儿,晴雯她们底下也有更小的小丫头。

如果都用一个“丫头”来形容《红楼梦》里面这些帮佣的女孩子是不对的,因为大丫头、小丫头不一样,身份是不同的。

大丫头可以在宝玉旁边帮他倒茶,帮他铺被子;小丫头是不能进宝玉房间的;还有一些老妈妈在外面是提水的,连小丫头到的地方都不能到。

司棋这个大丫头有点像千金小姐。

迎春房里的小丫头莲花儿走来跟柳家的说:“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蒸鸡蛋很不容易,要炖得嫩嫩的,要掌握到它的软硬度跟弹性。火候差一点它不熟,火候大一点就老了,火候讲做菜,也在讲艺术。我们说一个演员或者一个画家的火候极够,是在讲他们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柳家的回答说:“就是这样尊贵。不知怎的,今年这鸡蛋短的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儿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十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千个来。”“买办”就是厨房的采办,这一句话也透露出,贾家厨房里面负责采买的人就多到四五十个人。

《红楼梦》里面四五十个人去采办的,四五十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两千个鸡蛋,所以《红楼梦》中贾家办起菜肴来,真的很吓人,两千个鸡蛋对柳家的来说是太少了,如果可以买得到的话,她会买更多。

她有一点抱怨说:“我那里找去?你说给他,改日吃罢。”她不敢得罪司棋,她知道这种大丫头势力很大,就说改天再吃。

莲花儿就说:“前儿要吃豆腐,你弄些馊的,叫他说了我一顿。今儿要鸡蛋又没有了。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叫我翻出来。”大观园里的人,真正要吃的东西不是大鱼大肉,是蒸得嫩嫩的鸡蛋或者豆腐这些素淡的东西。

“一面说,一面真个走来,揭起菜箱一看,只见里面果有十来个鸡蛋”,就说:“这不是?你就这么利害!吃的是主子的,给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

这个小莲花嘴巴不太饶人,就说这个蛋又不是你下的,你干吗不给我们吃?这种语言就是民间的,得理就开始不饶人,刻薄的语言就出来了。

厚道的人也许会说,明明有鸡蛋为什么不给我们吃?可是如果莲花儿这么说,就没有魅力了,就是败笔。民间的语言是在斗嘴的时候出来的。

柳家的很生气,丢了手里的活计,上来说:“你少满嘴里混呛!你的娘才下蛋呢!”她就回了一句。这种民间的人,都不会谦让的。你说我下蛋,我说你妈才下蛋呢,意思就是你要侮辱我,我就怼回去。

一碗水无法端平

柳家的就开始诉苦:“通共留这几个,预备菜上的浇头。姑娘们不要,还不肯做上去呢,预备接急的。你们吃了,倘或一声要起来,没有,还了得。你们深宅大院,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鸡蛋平常物件,那里知道外头买卖的行市?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都没了的日子还有呢!”

这一段讲到了一个厨房负责人的为难。

她说你们大户人家,三餐之外又要喝下午茶,又要吃宵夜,我们也很难应付。

《红楼梦》的了不起就是从不同的立场在看事情。小莲花很委屈地说,我们要吃个鸡蛋,你都不给我们;可是厨房的人说,如果一天十个丫头要十样东西,我们真的要忙死掉了。

曹雪芹在这里其实是让我们看到了不同的立场。好的文学永远没有结论,好的文学永远是一种罗生门。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好的文学本来就应该让“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读者会在里面看到人世间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委屈,如果作者偏向一边,这个文学作品就不好看了。

作者为柳家的说话,就是偏见;作者为小莲花说话,也是偏见。到底是小莲花对,还是柳家的对,作者没有讲,他只是让我们看到两边的为难。

柳家的说,你们别觉得鸡蛋很普通,可是最近鸡蛋就是最缺的。“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都没了的日子还有呢!”这里面有一种伤心是说,你们富贵人家高高在上,哪里知道有一天会到草根都没得吃。

小时候常常被大人教训,说别挑三拣四,有一天连草根都没得吃。他们经历过灾荒,他们会讲出让我们觉得不可思议的话。如今跟年青一代讲这样的话,他说“你个老六”吃草根干吗要?我吃汉堡王。

你很难责备他,因为他没有那个经验。在所有人类的灾难发生之后,你忽然发现有一天我们到底可以吃什么?因为口蹄疫,不能吃所有的牛羊猪;因为禽流感,又不能吃所有的鸡……

“我劝他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就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膈,天天又闹出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了,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罢。”

大鱼大肉都吃腻了,就想换新的花样出来,这里面当然又有另外一种为难。我们今天也是如此,鸡鸭鱼肉,真的大家都不稀罕了。

其实就像柳家的讲的,“吃腻了膈”,想要吃一些特别的东西。有一天宝钗跟探春想吃炒枸杞芽,枸杞大家都知道,可是她们不是吃枸杞,是枸杞的嫩芽,《红楼梦》里面吃的东西绝对是很特别的东西。

“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了,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罢。”这个话就有点难听了,“头层主子”就是宝玉、黛玉这些人,“二层主子”就是司棋、晴雯她们。意思是说,我每天应付你们这些丫头都忙不过来,还要不要给那些真正的主人做菜了?

“莲花儿听了,便红了脸,喊道:‘谁天天要你什么来?你说上这两车子话!叫你来,不是为便宜,都为什么?前儿小燕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这并不是为了菜吵架,是派系之争了。

晴雯是谁?晴雯是宝玉身边最得力的丫头,莲花儿的意思是说,你柳家的五儿要进去做丫头,所以你就巴结宝玉的人。

宝玉那边的丫头说要吃芦蒿,你就忙问是要用猪肉炒呢,还是用鸡肉炒。《红楼梦》里面的对话全部在讲人际关系。

晴雯的地位绝对比司棋重要,所以想吃芦蒿,比鸡蛋要更难,芦蒿那种野菜不是很容易得到的。

晴雯还特别交代说要用面筋炒,而且少搁一点油。鸡肉跟猪肉她们根本不当一回事,用面筋去炒芦蒿,这才了不起。

今天的面筋大概可以用机械的方法做出来,古代的面筋是把面粉一直洗,一直洗,把里面黏性最高的部分洗出来,非常费功夫。

面筋炒芦蒿,完全是一道素菜,油要少搁,这才呈现出晴雯的贵气。

现在去餐厅,会说油少一点,盐少一点,味精不要放。我们现在讲究的养生,《红楼梦》里面的丫头们早就开始养生起来了。

小莲花有一点看不起柳家的,她拿晴雯要吃芦蒿的事情讥讽她说:“你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狗颠儿似的”,像狗一样巴结人、讨好人的样子。

莲花马上又加上一句:“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给众人听。”两个人吵架吵到最后不是两个人吵架,是站在外面叉着腰去跟大家说对方有多坏。最后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各自要找一批人,变成了群架。

柳家的就赶快说:“阿弥陀佛!这些人眼见的。别说前儿一次,就从旧年一立厨房以来,凡各房里要添一样半样,谁不是先拿了钱,另买另添。有的没的,名声好听,说我单管姑娘的厨房省事,又有剩头儿,算起帐来,惹人恶心: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你们算算,够作什么的?连本项两顿饭还撑持不住,还搁的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买别的去。”

别人要吃芦蒿,都是她们另外拿钱来的,我这个做厨房的人,每个月有固定给我的钱,这个钱没有多余的。她有一点不敢讲,但是在暗示说你们动不动就来吃个豆腐、蛋之类的,其实都要花钱,你们也不拿钱来。那你今天要吃鸡蛋,自己要拿钱来。

“既这样,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

“水牌”的意思就是有一个菜单,一个月三十天,每天的菜是不一样的。

“连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给我,我倒笑起来了,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这三二十钱的事,还预备的起。’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赏我打酒吃。”

柳家的炫耀地说,你看人家多懂事,不仅给钱,还说剩下的钱不用退,买酒吃吧。也就是讽刺莲花儿:“你们司棋怎么回事?要吃个鸡蛋,拿钱来嘛,我就帮你去做!”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实没有办法做判断。

柳家的真的在巴结宝玉房里的人,因为她的女儿要进去做丫头;可能有一点故意对迎春房里的司棋不太好;也可能是司棋太刁蛮了,要吃东西又不给人家钱。

在《红楼梦》六十一回里,出现了一个小门卫,一个负责厨房的,以及他们之间一些鸡毛蒜皮的关系,生活里最难描述的就是鸡毛蒜皮的事。

一个作家能够把一个鸡蛋的价钱贵不贵,枸杞芽要用多少钱来买这样的小事,变成人生里温暖又苍凉的回忆,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如果对此生有一个回忆,那么这个回忆其实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的连接,未必是能够讲出了不得的大道理?

《红楼梦》影响到我怎么看身边的生活。我会永远记得那个小门卫就是想吃一点果子,他和柳家的说,你为什么进进出出,都不会带一点东西给我吃?

司棋到了十六岁,不能光明正大地交男朋友,偷偷交的男朋友是她的表弟,也不能常见面。她心情不好,觉得要吃一个炖得嫩嫩的鸡蛋,却都不给我吃。

柳家的觉得你们这些小姐少爷,哪里知道现在外面的菜价、米价多贵?《红楼梦》让我们看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委屈,而且都是其他人看不到的委屈,这些委屈就全部组合成《红楼梦》里面一种对人的担待。

也许并不需要每一天都这么提醒自己一定要用《红楼梦》的角度去看人间,那样也太累了。

《红楼梦》对我的帮助其实是让我回到世俗,做了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因为《红楼梦》,你会有一种谦卑,这种谦卑并不是我们平常在道德上讲的谦卑,而是说任何一种存活的方式都有它的艰难。

柳家的一心想把女儿送到比较好的地方,将来在宝玉那边做丫头,不要像她一样每天在厨房里面做菜那么苦。

她好像唯一的愿望就是她这个身体不好的女儿,将来有个好点的结局。

每次宝玉房里晴雯要吃什么,芳官要吃什么,她就做得特别好一点,可是别人看在眼里就觉得是她攀高枝,目中无人。

毁灭是唯一救赎

莲花儿在这边吵架,司棋就又派了另外一个小丫头来骂莲花儿:“死在这里,怎么就不回去?”语言很有趣,也是民间的语言。

小莲花最可怜,她夹在中间,两边都不讨好,所以她“赌气回来,便添了一篇话,告诉了司棋”。注意“添”,莲花一定添了点什么东西,因为如果她不添东西,她就会挨骂。她一定要加重柳家的罪名,说好多的鸡蛋,我都找到了,是柳家的不给你吃,这样她自己才能脱卸责任。

传话的人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也许她回来传话说,我们找遍了都没有鸡蛋,现在鸡蛋太贵,那司棋也就算了。社会里面许许多多的人跟人之间的误解,往往是因为“添了一篇话”。

“司棋听了,不免心头起火。”我还是要强调她不是因为没有吃到鸡蛋,其实是觉得生命没有被重视。小门卫也不是因为没有吃到果子,是因为也没有被重视。生命里最大的受伤,是觉得自己的存在对他人不重要。

曹雪芹最大的开示:生命应该找到自己存在的重要性。宝玉一直是受宠爱,他会觉得别人对他的爱或者恨,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做自己就好了。

一般人不是那么容易,社会中充满了各种委屈,是因为都觉得自己的存在被忽略了。这件事情换作是宝玉的话,宝玉会说:“没有鸡蛋吃,就算了。”可偏偏是司棋。

司棋十六岁,不知道将来的结局怎样。

她有一个爱人,这个爱人一年也许只能见一次面,也永远没有机会去安排他们将来的婚姻。

贾府的丫头从九岁、十岁进来,到十六岁的时候都已经成熟了,应该到谈恋爱、要结婚的年龄了,可是她们根本没有机会。

她们的主人也从来不讨论她们要结婚、要谈恋爱的事情。到一定的年龄,就有一种“官媒”,拿着八字,看哪一个拉车的还没有娶妻,哪一个宝玉房里的丫头还没有嫁,那么他们就结婚,就这样配了。

司棋对自己的生命有要求,没有多久司棋就做了一个惊人的事情,把她的表弟弄进来,大观园中私会。在那个年代,做这种事情非常严重,是要受很重处罚的,有可能会被打死,司棋竟然有勇气敢做。

最后她的下场非常非常惨,被抓到了,可是最惨的事情还不是她被发现,是那个男朋友第二天就跑了。

在文学和戏剧里,男人都是无情无义,爱情里最刚烈的都是女性。

女性别无选择,她的生命完全是一个被禁闭的生命;男人还可以去找别人,可是女孩子一生就许诺给一个人,她没有任何其它选择的机会。

曹雪芹同情、悲悯她们,曹雪芹也不知道在这样的家族里的这些女性应该怎么办。

把司棋的故事挑出来,可以是一个单独的、了不起的短篇小说,非常非常像张爱玲的小说。张爱玲小说里面的女性常常是毁灭性的,最明显会看到《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她就是毁灭性的,最后可以连她的儿子、女儿都毁灭。

她在年轻的时候,长得漂亮,在市场里面卖东西,最后被大户人家一个残障的男子买去做太太。

她常常形容说晚上压在她身上的那一块肉,好像是猪肉摊上死掉的肉。

她会恨,会觉得自己的青春被这样子糟蹋了,最后就把所有的毁灭变成对自己的毁灭,变成对儿子、女儿的毁灭。

张爱玲写得非常好的题材,也是女性比较容易理解的东西,就是一种对自己生命被糟蹋以后的怨,一种巨大的怨。

司棋的故事就是如此,非常像后来张爱玲发展出来的文学形式。

司棋要打的不是那个鸡蛋,而是她自己对生命的绝望。

她觉得做一个丫头,一辈子关在这里,像犯人一样,甚至比犯人都惨。

她的怒气也不只是为那个菜的怒气。活下去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候,就是毁灭,而且觉得毁灭是唯一的救赎。司棋其实有一部分是毁灭性的。

做厨房的人要把所有人都服侍好了之后,她们自己才能吃饭。

柳家的忙了半天,好不容易可以喘一口气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司棋气势汹汹走来了,大家赶快站起来赔笑,知道大事不妙,她来兴师问罪了。

司棋一句话不讲,“便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注意这一句话—“大家赚不成”。社会里面“大家赚不成”的观念存在的时候,就是走向毁灭了。

平常你对我好一点,我就对你好一点,是善意增加;可是如果说你对我不好,我就对你更不好,就加倍把所有的恶意增加。

《红楼梦》里让人惊心的部分,就是因为家要败落了,所以“大家赚不成”。

这个时候如果司棋扮演了一个比较稳重、比较圆融的角色,事情不会这样子。如果是袭人,绝对不是这样处理。

《红楼梦》里面每一个人有自己生存方法,司棋的方法就是“大家赚不成”。如果要吃鸡蛋,我就要吃那个嫩嫩的,我吃不到,就把所有的东西都砸碎。

“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的。”厨房的人只好一面去劝说不要这样子,一面就赶快拜托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说鸡蛋没有,我们才也说他不知好歹,凭他什么东西,也少不得变法儿去。他已经悟过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

“小孩子”指的是谁?就是莲花儿。“司棋被众人一顿好言,方将气劝的渐平。”这些劝架的人没有留下名字,我们不知道是谁,可是也许这些人才是重要的。

司棋怒气爆发的时候,有人在一边说:“不要这样走向毁灭,这些人是不敢得罪你的,那个蛋已经蒸在那边了。”她就觉得被重视了,所以她开始多了一点自信。

所有恨你的人,都是因为他自己可能没有找到他的自信。

最好的“报复”对方的方法其实是帮他找到自信。

因为他恨你是因为你一定有些东西比他强,他觉得自己在受欺负或者受委屈,你要让他不委屈,就要帮他找到那个自信。

她们后来就把司棋劝回去,柳家的又蒸了一碗鸡蛋,派人赶快送去。

司棋心里面有一个疙瘩,用我们现在的语言来讲就是“不爽”,这个不爽不是因为那个鸡蛋,是因为她的生命、她的青春如此被糟蹋。

她把鸡蛋全部泼在地上,意思是说我不稀罕吃这个鸡蛋。这就是不给别人留退路,也不给自己留退路,走向毁灭。

柳家的当然没办法,也一肚子气,只好继续去做菜。

因果报应到女儿

“柳家的打发女儿喝了一碗汤,吃了半碗粥,又将茯苓霜一节说了。五儿听罢,便心下要分些赠芳官,遂用纸另包了一半,趁黄昏人稀之时,自己花遮柳隐的来找芳官。”

五儿想,这个茯苓霜这么好,这么珍贵,我不应该独享。

分享是最大的快乐,曾几何时,我们得到一个好的东西,常常要找最好的朋友来分享。

很奇怪,到某一个年龄,慢慢这个东西会少了--不是完全没有。

我觉得所谓的纯真,是特别直觉性的。

五儿是柳家的女儿,不能进大观园,可是这也说明大观园的门禁越来越疏忽了,小门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就溜进了大观园。

作者用了四个字来形容:“花遮柳隐”,真是了不起!她躲来躲去,没被别人发现地到了怡红院,然后就托小燕叫芳官出来,想把茯苓霜给她。

这是一个很单纯的事情,可是就出事了,因为她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了管家--林之孝家的。

林之孝家的是一个大管家,她带着几个婆子出来,“五儿藏躲不及,只得上来问好。林之孝家的问道:‘听见你病了,怎么跑到这里来?'”

这里面已经是犯规了,意思是你不应该进大观园,怎么进来了?对做管理的人来讲,她有责任要质问。

五儿赔笑说道:“因这两日好些,跟我妈进来散散闷。才因我妈使我到怡红院送家伙去。”其实这个事情不算大事,五儿说我偷偷进来玩一玩就算了,可是五儿害怕,她编了个瞎话。

林之孝家的就说:“这话差了。方才见你妈出去,我才关门。既是你妈使了你来,他如何不向我说你在这里呢,竟出去让我关门,这个我就实在的不懂得她是何主意?可知你扯谎。”一点点的谎言,结果露了马脚,开始盘问起来。

本来也没有事情,有两个人经过,一个是小蝉,一个是莲花儿。莲花儿先前为了司棋要吃鸡蛋的事情,已经跟柳家的有了冲突。

前面有一段是说小蝉和芳官在厨房因为一碟糕的事情闹了不愉快,柳家的是向着芳官的,所以小蝉也恨柳家的。

小蝉跟莲花都与柳家的有过节,现在就报复在她的女儿身上。

她们和林之孝家的说:“林奶奶倒要审审,他这两日往这里头跑的不像,鬼鬼祟祟的,不知干些什么事?”小蝉说得更具体:“正是。昨日玉钏姐姐说,太太耳房里的柜子开了,少了好些零碎东西。琏二奶奶打发平姑娘和玉钏姐姐要些玫瑰露,谁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寻露,还不知道呢。”

莲花儿笑道:“这话我没听见,今儿倒看见一个露瓶子。”一句话添油加酱事就大了。

“林之孝家的正因为这些事没主儿,每日凤姐使平儿催逼他,一听此言,忙问在那里,莲花儿便说:‘在他们厨房里呢。'”这下不得了,其实是一个小事,可是因为旁边人的帮腔,结果变成了一个大事,五儿立刻被关了起来,搞消失、隔离--怕她跟人串通,怕她想不开自尽。

《红楼梦》写人际关系的细腻,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前面看到小蝉要糕,又看到莲花要炖鸡蛋,都不知道那个线牵多远。

现在爆发了,不是爆发在柳家的身上,是爆发在她女儿的身上。

民间相信因果跟报应,往往不是当下的,有时候是在第二代,甚至是在第三代。

就是这个妈妈做人不周到,这个妈妈在做厨房工作上的为难,得罪了很多人,所有事情一旦爆发,就爆发在了女儿身上。

林之孝家的于是进入厨房,“莲花儿带着,取出露瓶。恐还有偷的别物,又细细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并拿了,带了五儿,来会李纨与探春”。

她不敢做决定,因为她只是管家,必须要报告主人,她第一个想报告的就是李纨与探春,“那时李纨正因兰哥病了,不理事件,只命去见探春”。

探春底下的丫头说,探春已经吃完饭、梳洗过,不见人,不处理了。所以这个事情她没有处理。

如果是探春处理会好一点,因为她头脑清楚,对事情不情绪化。

因为探春不处理,最后就去报告给王熙凤。王熙凤一面卸妆,一面弄面膜,然后回头说:“将他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给庄子上,或卖了或配人。”这个事情没有任何审讯过程,只是听了林之孝家的报告,这样就处理了。

看到这一段,真的心惊肉跳。一个执法的人,权力在手的时候,事情是可以这样处理的。对她来说,她也觉得没有错,管家的报告说她私自违规进大观园;家里又发现了玫瑰露瓶子,王夫人刚好掉了玫瑰露,人赃俱获。

没有调查,没有审讯。一个社会如果所有的司法是这样处理的时候,真是吓人。也许我们不知道,人类的上千年间,很多的司法是这样处理的。

五儿的命运就被决定了。一个女孩子被打四十板子,下场是如何?平常恨她的人,打她板子的重量是怎么样?这样一个身体不好的女孩子,真的可以被活活打死。

如果没有打死,就卖掉了。卖到哪里去,也可以想象。或者说配给一个人,年纪多大,长得什么样子,什么样的个性,完全不知道。

五儿对她自己生命的希望,十六岁的希望,到宝玉房里做丫头的一切的希望,刹那间结束了。

这个家族如果有一天败落,是因为它不知道的一些因结成的一些果。所以,在每一天当中,都要尽量使自己的善意越来越多地去构成那个善因,才会结出善果。

大概作者在这里是让你有一个真正的领悟。如果以佛家的因果来讲,《红楼梦》整个在讲大因果,都是我们不容易发现的。因此你读这个小说,越读到后面越会检查自己生命里面的因果,生活里对人的善意或者恶意,会转成什么不同的东西。

案中案另有隐情

平儿是王熙凤的特别助理,所以王熙凤决定之后,就由平儿来处理。

五儿吓得哭哭啼啼,给平儿跪着,对平儿说:“我没有偷,那个玫瑰露是宝玉房里的芳官给我的。”

平儿真的头脑清楚,说:“这也不难,等明日问了芳官便知真假。但这茯苓霜前日送了来,还等老太太、太太回来看了才敢动,这不该偷了去。”平儿意思说,茯苓霜是一个完全没有拆封的东西,怎么你们家已经有了?“五儿着忙又将他舅舅送的一节说了出来。”

她舅舅就是在外面管大门的,大概是从南方来了一个将军,要送礼给贾家,见到守门的人,知道如果不对他好一点,根本连名片都递不进去,所以就拿出几包给了守门的人。

茯苓霜是这样得到的。可是当没有追问的时候,所有的事件都是被掩盖起来的。

“这里五儿被人软禁起来,一步不敢多走。又兼众媳妇也有劝他说,不该做这没行止的事;”旁边的人,根本不知道真相,可是就开始一直指指点点,说你不应该偷人家的东西。五儿根本还没有真正被判,其实已经定罪了。

“也有抱怨说,正经更还坐不上来,又弄个贼来给我们看,倘或眼不见寻了死,逃走了,都是我们的不是。”曹雪芹在这里的写法,其实在呈现五儿的心情。这个自负甚高,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忽然掉到一个完全被侮辱的的痛苦里面,所以真正杀她的东西好像并不是那四十板子,而是旁边人的指指点点。

“于是又有一干素日与柳家不睦的人,见了这般,十分称愿,都来奚落、嘲戏他。这五儿心内又气、又受委屈,竟无处可诉;且本来怯弱有病,这一夜思茶无茶,思水无水,思睡无衾枕,呜呜咽咽直哭了一夜。”

五儿一直发抖,吓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家人也不能联络,而旁边听到的都是这些话。这个时候是否会有温暖一点或者安慰一点的东西出现呢,我觉得作者在写这个。等到宝玉说,“全部都是我做的”时,温暖才展现出来。

平儿第二天一早就去问袭人,“袭人于是又问芳官,芳官听了,唬天跳地,忙应是自己送他的”。

芳官是学戏的女孩子,在戏剧当中讲到很多忠孝仁义,她就觉得五儿这么好,得到一点点茯苓霜,会想分半包给我。她们中间有她们的义气。

她觉得对不起五儿,就赶快去找宝玉。我们看到,只要事情到了宝玉这边,他就像菩萨一样,他就说:“都是我给的。”他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要把五儿打一顿,还要去卖掉。

宝玉生来就是爱惜所有美丽的事物跟青春的女子,他觉得,五儿太冤了,不能够这样对待五儿。

平儿就说,也没有这样乱认的吧,玫瑰露可以说是你给芳官,芳官给了五儿;茯苓霜你怎么会有,根本还没有拆封。

平儿非常聪明,她一想就知道王夫人房里的玫瑰露是谁偷的。彩云是王夫人房里的丫头,跟贾环有私情。王夫人会给宝玉玫瑰露,但不会给贾环,因为贾环是一个丫头生的庶出。

彩云觉得要对男朋友好一点,就偷了一瓶玫瑰露。她大概想王夫人也不会注意,因为别人送这种东西都是一箱一箱送的。

平儿虽然知道是谁拿的,可是不方便讲,不方便讲的原因是什么?因为:“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别人都别管,只这一个人岂不又生气?我可怜的是他,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平儿“把三个指头一伸,袭人等听说,便知他说的是探春”。

她们都喜欢探春,探春是一个聪明、对人非常好的女孩子。如果这件事爆发,赵姨娘就有罪,因为玫瑰露现在是在赵姨娘的房间里。赵姨娘一被抓出来,探春就为难,因为是她亲妈妈。

作者的写作手法太微妙了,刚去报告五儿被抓的时候,探春说已经休息了,所以就没有处理这个事情。

如果真报告到探春那里,探春会秉公处理,可是秉公处理自己心里又难过,处理自己亲人的事情是最困难的。

平儿的了不起,是她觉得法律里面有情、有理,法理上一定是抓彩云,可是抓了彩云以后,影响到赵姨娘,影响到探春,就牵涉情分了。

我们看平儿怎么处理。“平儿又笑道:‘也须得把彩云和玉钏儿两个孽障叫了来,问准了她方好。不然她们得了益,不说为这个,倒像我没了本事,问不出来,烦出这里来完事,他们以后越发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

把玉钏儿和彩云叫来后,平儿就说,我们现在抓到了一个小偷—柳五儿,已经关在一个地方,要打四十板子,然后发卖出去,可能就卖到妓院去了,下场是很惨的。

我们知道不是她偷的,我们也知道是谁偷的,可是如果把这个事情抖搂出来,又伤到了一个我们喜欢的人,所以你们说怎么办?

把真正的小偷抓来了,但没有说是她偷的,可是跟她讲这个事情所有的状况。

没有想到,“彩云听了,不觉红了脸,一时羞恶之心感发,便说道:‘好姐姐放心,也别冤屈了好人,也别带累了无辜之人伤体面。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与环儿是情真……'”彩云承认了东西是她偷的,说把她送出去吧。

《红楼梦》最动人的是这些地方,这些丫头都有一种刚烈,都有一种做人的正直。

她偷那个玫瑰露给贾环,像是小男孩、小女孩在谈恋爱,就把妈妈的口红偷一个去给女朋友,其实也蛮可爱的,并不是多么大的坏事。

可是没有想到最后牵连到五儿,在法律上非常残酷。所以她听到这个事情,她也不忍。

彩云这样一招认,她就是五儿的下场。彩云有一种刚烈、一种热情,而这个热情直接出来的时候,她不是那么理性地思考自己的下场。平儿跟宝玉都吓了一跳,宝玉就很感动,说:“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

宝玉感动是因为彩云犯了错以后自己承认的那种正直—连累别人的时候,宁可自己走向悲剧的命运,也不要去害别人。宝玉认为那是生命道德里面最高的东西。

宝玉就说:“如今也不用你应,我只说是我悄悄的偷了的,唬你们玩,如今闹出事来,我原该承认。只求姐姐们以后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宝玉把全部的事情都担下来,平儿、袭人还嘱咐“但只以后千万大家小心些就是了”,只是拜托大家以后小心一点,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

“小心些”是说,即便是偷,也谨慎一点,不要一下就被人家抓到。

这种小男孩、小女孩之间的情谊,其实不算是大罪。作者有一点点在赞美的意思。

青春里面有一种天真,落到大人的世界--王熙凤如果代表一个大人的法律世界--就是打四十板子发配了,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因为每天她要处理太多这种事了,她已经没有人性的怜悯了。

“情、理、法”,如何处理其间的平衡,太难了。

曹雪芹一直关心的:对小门卫的关心;对主厨的关心;对彩云的关心;对司棋的关心。

宝玉觉得生命应该有更多一点的担待,而不只是惩罚。即使在惩罚当中,也有一点像孔子说的“哀矜勿喜”。并不因为我判了一个案子而高兴,反而是难过。读到《红楼梦》这些部分的时候,会有一种对宝玉的心疼,因为他心疼所有的人,他心疼所有的生命,包括可恶的赵姨娘。

没能成功的改变

五儿被抓起来的时候,“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时撵出他们去,深恐次日有变,大家先起了个清早,都悄悄的来买转平儿”。

“深恐次日有变”,这里面非常微妙,就是说如果今天晚上王熙凤说打四十板子赶出去就决定了,不要到明天又改变了,这个时候派系的斗争开始了。

平儿到厨房去,就看到有一个女人是秦显家的,已经开始带了一批新的人,在那边忙了起来。

厨房原来有柳家的一批班底,现在柳家的走了,班底也换了,就变成秦显家的跟她的团队了。

平儿就问怎么回事啊,她们回答说,秦显家的是司棋的婶娘。柳家的这一派下去了,现在换成司棋派的人出来了。

第六十一回,全部在讲派系斗争,小小的大观园当中,就有这么多复杂的派系。

平儿笑道:“太派急了些。如今的这事八下里水落石出了,连前儿太太屋里丢的也有主儿。”平儿说事情已经弄清楚了,是宝玉好玩偷了一瓶露,茯苓霜也是他拿了一袋,然后给了芳官,芳官又给了五儿,这个事情跟柳家的无关。

大家就吓了一跳:不是已经讲好了打四十板子赶出去了吗,怎么现在又变卦了?秦显家的女人就唉声叹气、捶胸顿足,因为她才进来一天,已经打点了所有的礼物送到各方去了,这些钱都要打水漂了。

作者写得很微妙,每一次看到这一段,都会哈哈大笑,觉得秦显家的真是倒霉透顶,她以为从此有了油水,所有的关系都拉好,赶快做菜、送水果,送到各房去。

结果忽然说,又换回柳家的做主厨,你还是出去,一下子所有的投入都付诸东流了。

罪与赎与清与浊

在第六十一回中,我们看到《红楼梦》里这些鸡毛蒜皮、完全不经意的事件,其实里面有非常微妙。

平儿认为不可以冤枉五儿,也不可以冤枉五儿的妈妈,这是法律的部分;她又关心到探春的难堪,如果抓到她的亲生母亲,探春并没有法律的罪,可是她心情上会受到大的伤害。

伤害各个不同,有一种伤害是打在身上的四十板子,有一种伤害是心灵上可能永远的创痛。到了最后,这些伤痛宝玉都承担了。

如果宝玉是这个家族的宝贝,不是他来承担还有谁可以承担呢?任何人做了错事都要被追究责任,只有宝玉可以不被追究责任。

宝玉变成了一个奇异的角色,这个角色说,因为我被宠爱,我的宠爱就承担所有对大家的罪赎。

宝玉承担了所有一切以后,平儿第二天去报告王熙凤,王熙凤就叹了一口气说:“虽如此说,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别人再去求求他,他又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咱们若信了,将来若大事情也如此,如何治人?还要细细的追求才是。”

凤姐说宝玉是滥好人,什么事情都认,以后还怎么得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处理了。王熙凤的角度是法律,意思是说什么事情都是他认,以后大家就又偷又抢了,反正都有宝玉去担。

这是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曹雪芹并没有一味夸赞宝玉,他会觉得一个社会在情的部分和法的部分,要有平衡的。全部都是法,会变成一种苛刻,变成一种刻薄寡恩;都是情,会产生弊病,最后就没有律法的理性了。

王熙凤说这个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把所有的人找来,让她们跪在瓷片上,在大太阳底下一整天,菜饭也不给吃,看她们招不招。王熙凤的思考角度全部是法律,是严苛,是我不相信这个事情查不出来。

平儿就讲了重话。她说:“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她好像在讲一种因果,劝凤姐“得放手时须放手”,放一马算了,人世间的事哪有一是一、二是二的。

这真是让人动容。这里面有平儿代表了另外一个对生命的看法,就是对生命不宽容,是留不住生命的。

如果这个流掉的胎儿代表一个生命的话,其实是因为母亲的生命本身不够宽容。

我们常说“水至清则无鱼”,水太清的时候,其实是没有鱼可以生长的。

如果这样讲,那我们不是要混水吗,那这个社会不就脏了吗?这里是平衡的问题,是说洁癖不要太过,因为生命是在“清”跟“浊”之间平衡的。

我们都觉得浊不好,希望自己是清流,希望社会是清的。

浊本身也是生机,因为它里面有养分,它能够供给那些鱼生长的养分;彻底的清,又变成另外一种弊病,叫作洁癖。

第六十一回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回,我觉得里面有非常动人的东西,包括语言的活泼,包括对小人物的描写,包括宝玉对所有卑微人物的担待,都构成了生命的宽阔度。

末尾对王熙凤的生命做了反省,这个女强人好强,不服输,得理不饶人,最后的因果也是她自己在生命里面一步一步走向最大的绝望。

我们面前都有一条路,可能越走越窄,也可能越走越宽。越走越宽是因为生命里面可以包容更多的东西,越走越窄会让自己越来越走不下去,最后变成钻牛角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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