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蝴蝶娅
一
七月的乡村似乎失去了五月的温情与浪漫,炎热隐没了大地的诗意。豇豆已榭园两茬,枯藤黄叶,空落落的豆架,正午时分蔫卷的丝瓜的叶子,带来淡淡的焦虑,植物初生的蓬勃与欢喜不复存留。门前蓝莓树再没有果子, 小学里铃声早已停息,歌声也听不到了。村里白天很少见到人。屋后是一片榉树林,树上栖息的鸟中,最著名的应该是白鹭了,这个时候,也只有在清晨才能见到它们掠过蓝天的影子,偶尔还能听到树穴中母子的呢喃。蝴蝶哑(蝉)统治着这片古老的林子,空气里弥漫着的蝉歌消弭了人类活动制造的一切动响,小村更显寂静。
“咿哑!咿哑!咿哑!咿哑!”清脆悠扬,稚嫩羞涩,大约是少年蝉子;
“ 咿……咿……伊哑……”平稳舒缓,深情款款,渐唤渐弱,大概是中年蝉叔;
“蝴蝶姑!蝴蝶姑!蝴蝶姑!蝴蝶姑!蝴蝶蝴蝶蝴蝶姑!”高亢激越,声促情切,必定是青年蝉俊了。
唱歌的是雄蝉, 歌声执着又热烈,初夏到深秋,日出既日落,不知疲倦,它们用歌唱愉悦着自己的新娘 ——蝴蝶姑,直到耗尽生命最后的气力。新娘是哑巴,并不歌唱,于是村人一并唤做 ——蝴蝶哑。
“夜眠合了,
日头落了,
蝴蝶哑累了,
阿爸收工咯……”
这古老的歌谣,随着农民的进城再也听不到了。
二
日落黄昏,夜幕降临,阿容早早的在门口摆了光放机和椅子,备好茶水瓜果,等待前来听曲纳凉的人们,也等待趋光而致的蝴蝶。大约有七八个人时,录影便开始播放。
阿容的丈夫在春天死了,她丈夫阿田是个勤劳的人,也是村里少数几个留守的男人之一,在附近的小煤窑挖煤,煤窑歇工的时候,就打零工,去年夏天我在家修房子,就是请他帮工。他还能屠猪,村里谁家要消猪,也都请他。阿容做得一手好菜,去年夏天我也多次在他家吃饭,与他们慢慢熟络起来,知道他们家有一处新房,一处老屋,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女儿远嫁江西,两个儿子外出打工,都没结婚,新房是四年前做的,除砌墙打地坪之外,平基盖瓦之类的活都是夫妻俩自己干。他们夫妻感情极好,我亲见他们夫妻手拉手去邻村看戏。艰苦的劳作损害了身体,阿田形容枯槁,看上去像个病人,阿容曾阻止他去煤窑,可他舍不得六七百一天的工钱,总说等儿子娶上媳妇,存些油盐钱就不去了。今年春上,他所在的煤窑破垄,阿田被巨大的水头冲下十几米的坑底,再也没能走出来。窑主拿一百万私了,黑窑不敢曝光。一百万在村里引起的轰动不小,有的说,他生前牵念的媳妇有指望了,彩礼钱有着落了,值得;有的说他有情有义,没给阿容添债,还给了她安稳的后半生……唉,一条命啊,受苦受累一辈子,生死的意义不过是最后所值的价钱。比起那些病殁或自己意外死亡的邻人,阿田的死似乎真的少了些悲情。去年以来村里新增的寡妇有五个,就阿容一人得了赔偿,村中空巢妇人有十来个,比起那些人去财空的新空旧独,阿容确乎是个幸运的寡妇。
阿田圆七那天,阿容搬离了村东头孤零的新家,住回位于村中心的老屋,离开那天,一只黑色蝴蝶在屋内盘桓不肯离去 ,阿容烧纸燃香祝告,蝴蝶才出来,一路伴随来到旧屋,在屋内飞了三圈,然后离去。阿容认定那蝴蝶是她丈夫所化,又哭了几场。入夜,阿容不敢独自面对,花了六百四十五块买来影碟和录放机夜夜在门前播放,空巢妇人就聚集拢来,跌撞而来更多的是蝴蝶哑,妇人们各各捧了一只在手里,甚是爱惜:这短暂的生命,或许跟她们的丈夫有某种关联;她们也相信自己的丈夫化了蝶,只是还没机缘相见。偶尔会有一只蝴蝶趋光而致,阿容看它却不是当初那一只,心里不免失落。不识字,年纪偏大,她们只属于这乡村的世界。只听当地山歌和一些古老的戏曲。唱歌的是四邻八乡熟识的人,有些还是自己的亲戚,唱的也是大家熟悉的歌,她们听着歌,偶尔叹息,偶尔聊些歌手们的轶闻趣事,直到意倦神疲,才各自散去。
三
这个假期我住在家里,细婆终于得了一邻,虚炎问凉,对我甚是殷勤。细婆八十二,六十岁上细公去世,儿子也走了两个,幸存的大儿子定居县城,就她一人留在村里,她视力不好,听力极佳。二十多年来也靠山歌作伴,当地山歌曲调粗放简单,与哭诉共声腔,尖锐的长腔在寂静的夜空飘荡,如怨慕啼泣,萧瑟清寒,起人凄惶。阿容放录像后,细婆也成了忠实的听众,天一黑就唤我同往,却不过老人好意,今夜我陪她前去。屏幕上正在播放邻村老人寿辰录制的山歌:
郎在山上打葛麻,
姐在房中叫喝茶。
一日打不得三皮葛,
三日打不得九两麻,
哪有工夫来喝茶!
……
日头偏西下牛山,
姐在房中绣牡丹,
看上大姐人才好,
何日替我补衣衫?
……
下半场, 阿容提议播《梁山伯与祝英台》,除了山歌,她们也听《天仙配》《白蛇传》。我明白阿容的心思,她坚信她的阿田化作了蝴蝶,她夜夜等待蝴蝶归来。女悦男欢,悄色情歌,男劳女作,生死相伴,是她们眼里心中的世界,是从祖母那里继承来的生活,是刻在她们基因里的密码,不也是人类基因的密码吗?
夜夜笙歌,夜夜苦,年年等闲,将如何?我不知道这只蝴蝶何时能再来,但我知道终有一日她们会羽化成蝶,找到她们的山伯,在永生的世界里相伴相随。只是村里的每一天她们是化不了蝶的寡妇,独自修行,无声无息。此情此景我不忍久坐,起身离去,身后又传来清寒的歌声:
七月花开七月七,
牛郎织女来相会 ,
来相会么我的干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