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念旧的人，生活变迁，自己似乎总是那个一直停留在原处不动的人，住所也是如此。在这个地方不知不觉住了将近20年，生了两个女儿，经历了数次生活巨变，一天天变老。而这个小区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祥和。那个草坪还是慵懒地沐浴在暖阳下，草坪上的小孩老人特别多，一茬小孩长大了，又一茬孩子在母亲的推车中摇大；一茬从外地赶来帮儿女带孩子的老人走了，又一茬老人来到。小区大门口的那家理发店还是以前的老装修，摆设也还是老样子，理发那对夫妻的脸也似乎凝固定格在岁月中常年不变。理发店门口几个老旧的摇摆机还在那里，摇大了大宝，又摇大了小宝。
我们刚搬进来那几年，草坪上的那条小河里有很多肥美的大金鱼，黄的红的白的黑的在水波中游曳，很是招眼养眼。那时候小河和小区一样的祥和平静，河水清澈，鱼儿不受打搅，悠然自在地游动。岸边老人急不缓地打着太极锻炼，年轻的妈妈推着婴儿车绕着草坪一圈一圈地缓步而行，孩子们在阳光下奔跑欢叫。晚上最热闹的地方是下沉式广场，上了一天学的孩子们在那里尽情撒欢，追逐打闹的，骑自行车的，顺着广场的斜坡滑滑板的。妈妈们则三五成群地站在广场边上热热闹闹地聊育儿经聊升学经。七点多广场上灯光亮起，音乐也如期响起，老人们开始在广场舞剑跳扇子舞。夏天孩子们的吵闹声要持续到九点左右才平息。
小区有很多大树，巨大的树冠覆盖了整个人行道。推开窗总是满眼的绿。高大的树木隔断了眼前的视野，遮蔽了马路对面的整个的楼群，放眼望去只看到稠密的绿树和树丛中欢快飞跃的小鸟。楼下有一个很大的合欢树，那棵树差不多和我们住的四楼一样高，细碎的枝叶像一张大伞般撒开，合欢花似羽毛般轻漫飘逸，又如柔曼淡浅的粉云，总引得我站在窗前凝眸许久。还有两三棵广玉兰树，每年三月份早早地绽放开高雅晶莹的花朵，或白或紫，素洁冷清，如玉雕成。
那赏心悦目的画面持续了好几年，似乎消失在一夜之间。有一天忽然发现，小河中那些美丽鲜活的金鱼不见了，只留下浑浊的河水。以后小河中又断断续续被投入了几批金鱼，但是都没有养长久，鱼儿长不大就不见了。新放入的金鱼消失的越来越快，投放鱼的人似乎没有也没有了信心，索性再不放鱼进去。不知不觉中小河少了许多的生趣。 金鱼不见了，那么还有鲫鱼鲤鱼罢。 起初确实还能看到河里有成群的小鱼小虾游曳，偶尔也能看到放生的小螃蟹，小乌龟，后来渐渐连小鱼小虾也不容易看见。春天才刚到，河里的蝌蚪化出才三两天，大批的小孩子就成群上来打捞，幼儿园的孩子，有学生，连着陪同他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带着各式各样的渔具，带把的渔网、网兜、塑料桶尽都齐全。偶尔会有人看不过，不痛不痒地说几句，却也没人理睬。热热闹闹一两周后，河里的蝌蚪和鱼苗基本绝迹。捞不到什么东西，孩子们才转战到别处，小河又回复了平静。安静的水面上，漂浮着孩子们随手丢入的垃圾、木棍，却是没了蝌蚪小鱼的影子。偶尔瞥见一两尾小金鱼，已经足以让人惊喜。随着鱼儿的消失，草坪上的孩子也少了很多，孩子们一放学，就去补习班补课或者回家做作业，只能看见一些学龄前的孩子在小河边玩耍，一些年耄耋老人坐在草坪长椅上三三两两地晒着太阳。晚上的广场不知在什么时候也沉寂了下来，奔跑的小孩子差不多绝迹，我也有很久没有去关注广场上还有没有跳舞的老人了。
楼下的合欢树和那两三棵广玉兰树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不知是枯死了还是被连根移到别处去了。马路旁的大树则被市绿化部门大刀阔斧修理的干干净净。没有了蔓延的树枝，那些光秃秃的树干直插云天，象秃头的老人没了活力和生机。没有了大树的遮蔽，天格外空旷高远。没了树影的遮挡，站在窗前闯入眼目的是马路对面陈旧灰败的楼房，一扇扇丑陋的窗和阳台上飘晾晒着的各色衣服。原来栖息在树上无数的小鸟，没有了可栖的窝，没了立脚的树枝，仓皇四散，竟飞到我家阳台的晾衣杆，每天站在那里斜着脑袋迷茫地鸣叫一阵子再飞走。干湿垃圾开始分类后，小区马路边上明晃晃地摆放了几排垃圾桶。一开始觉得又脏又臭，苍蝇乱飞碍眼的很，后来竟也习惯，天天走过无视那些垃圾桶的存在。小区的汽车则越来越多，人行道两边、大门边，都被占据。
晚上九点多。小区值安的老人还是几十年如一日地摇着摇铃，拖着长长的嗓门喊着：关好门窗，防烟火......软糯的上海话给夜添了几分岁月静好的安宁，但这只是夜色遮掩下的假象罢了。
我们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搬到这里的。那时我刚怀上大宝，孩子爸爸一个周末骑车逛，不经意中来到这里，正好有两室一厅的房子出租，价格又比市区便宜，距离他单位又近，就租了下来。来沪后我们经历了好几次搬家，第一次有了像样的居所，着实欢欣跳跃了一阵子。
我们刚搬来时，小区前面的马路还在修建中，尘土飞扬，除了过往不多的行人，只有路过的三轮车自行车。新建的店铺正在出售中，两三千元一平米，却鲜有人问津。当时二三千元一平米地也是天文数字。我们搬来的第二年，不仅店铺紧俏，连对面新建的小区也炙手可热，如火似荼地销售，很快被一抢而空。而当我们这些从外地来到大上海的人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还在感慨上海房子的天价，还在等待观望时，房价又飙升了数番。格局决定了我们的眼界，眼界限制了我们的思维，决定了我们的生活品质。十几万元的存款，紧紧揣在怀里，等到2007年只够买十年房龄七八十平米的二手房的首付款。房子的户型并不好，客厅是夹在主卧和厨房中间的，即便是在天气晴朗的日子，客厅光线也很暗。装修的时候没有考虑到采光问题，用了深色的木地板，映得客厅更加昏暗。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心情也常阴郁。几次买来绿植，试图给家里增添些生趣，却总养不活。又买来了小鱼，小乌龟，也没养长久过。后来干脆不养，免得增添伤感。大概是房龄太老的缘故，惊蛰过后，屋里总是有蟑螂出没。
小区有很多种类的鸟，除了常见白头翁八哥，还时不时能看见白鹭单脚站立在假山边小河中，或是低着脑袋把尖尖的嘴伸进水中觅鱼，或是拧着头专注地梳理着羽毛。每天清晨总是在小鸟欢快的叽啾声中醒来，恍惚中偶尔会有置身山林的错觉。一次我在窗台上放了一个鱼缸，才半天时间，养在鱼缸里的小乌龟就莫名消失了，孩子爸爸说是被窗外的鸟叼去了，我却总是不信。窗外总是一片青翠浓稠的树影。楼下是一片草地，春暖花开时，总有三两个老人带着小凳子在草地上悠然铲野菜，弯着腰弓着背晒着太阳，边铲边曼声聊天。那一两年草地上总有两只黑狗在草地上你追我赶地嬉戏，或在太阳光下彼此相依躺卧。那两只狗皮毛漆黑光亮，精神抖擞，性格温和。我常牵着女儿的手站在旁边久久地观看它们嬉戏，羡慕他们自在无拘。不知什么时候，一条狗消失了。起初还能看见另一只狗在草地上躺卧徘徊，落寞孤单地在那里，后来连剩下的那条狗也不见了。
一条小路横穿草地通往西边的养老养和幼儿园。小路是由大小交错的椭圆图案砌成的，我曾牵着女儿的手，无数次地从那里走过，你追我赶地嬉戏玩闹，在椭圆形的石块上单脚跳
穿过那条草地，紧挨着我们那栋楼的，就是养老院了。养老院不大，却是生机盎然。有几洼菜畦，有种类各异的树木。有一棵橘子树倚墙而立，冬天最寒冷的时候，高高的枝头上依然挂着金黄色的大橘子，成为寒冬最温暖的一景。有一年招架不住孩子的哀求，采摘一个品尝，果然满口苦涩。夏天那颗桃树上缀满了半大的桃子，细心的老人把不好的桃子摘掉，把长势好的果实用小纸袋一个个兜起来，直至成熟采摘。那颗无花果树落寞地兀自立在一角，总也不见开花结果。一群白发的老人在那里或怡花弄菜，或逗鸟观鱼，或对弈棋盘，或谈天说地。偶尔有小朋友贸然闯进，老人们总是慈和地笑笑，平和地任他们各处游走窥探，再自觉离开，却没有怡弄孩童的闲趣。
小区幼儿园和养老院隔墙相望。早上八九点，幼儿园做早操的音乐声按时响起，“大公鸡，喔喔叫，太阳公公起得早......”甜软的童音传到草坪，传到居民家中。很快幼儿园大门口围上了家长和怀抱婴儿的闲散老人，隔着栏杆观看孩子们做操、运动。春天，大片紫色的蔷薇花密密匝匝爬满了养老院和幼儿园的外墙，垂吊下来。一年又一年。
穿过幼儿园门口的小马路就是草坪。早上，第一缕曙光才穿过树梢，就有老人在草坪上晨练，打太极拳的、舞剑的、做操的，也有年轻人沿着草坪那条石子路一圈又一圈晨跑。八九点，孩子们上学了，大人上班了，这就是老人的天堂。他们或者三三两两坐在长椅上聊天，或者垂头晒着太阳打着盹，或者在太阳光下逗弄着自己的孙子或者狗子。下午四点以后，放了学的孩子们撒着欢飞快地奔向草坪，草坪上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他们有些在逐打闹，有的踢球踢毽子的，有人拿水枪戏水，也有人在打羽毛球、斗狗。老人们则安静坐着，一脸慈和地看着孩子们嬉闹玩耍，一派时光静好。
穿过草坪旁边的大马路就是下沉式广场。晚饭后，草坪沉寂了下来，下沉式广场却沸腾了起来。夜晚的华灯还没有亮起，已经有袅袅的音乐在广场飘起。随着跳广场舞的老人的欢歌旋转，很快广场聚集起大群人。大人在三五成群地聊天说地，小人撒开脚丫在蹦跑玩耍；老人们在广场旁的健身器械那里健身。
如今我的生活变化，不知不觉中民乐苑也变化很多。草坪已经没有往日的热闹。夜晚格外的安静，只能瞥见有不多的老人和孩子。
回想我和孩子爸爸关系也是在这貌似平静无变化的生活中一天天变淡。有了孩子后，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大宝占据了那张大床的中间位置，我们就那样被隔开，结束了从前相拥而眠的生活。偶尔会隔着孩子小心翼翼地彼此靠近，中间间隔的时间越来越久，渐渐这样的睡眠方式变成正常的。不觉中我们都习惯并接受了这条隔着孩子的“楚汉界限”。这条界线最终隔淡了我们的夫妻感情。俗话说“夫妻床头吵架床位合”，我们却没有意识到已经失去这种最自然不过的生命联合。
如今，我依然过着素简生活。年轻时的心不甘雌伏，向往远方向往变化。现在却似惊弓之鸟，躲在小窝中任光阴飞逝。岁月流淌，小区还是原来的样子，我也还是原来的我。年年岁岁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似乎没什么改变，一切却都又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