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马

﹝一﹞

念生?这或许会是一个不错的名字,他这样想着,已经牵着一匹马快走出这片草原了,斜斜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立即就拖出两道绵长的身影。

一个人和一匹最普通的马,对,这是一匹最普通的马,那个满头扎着黑色鬓条的小女孩应该不会骗他。

吐谷浑是马的王国,不仅因为这里盛产名马,而且更因为有这样一条法律:杀人和盗马者将会被处以死刑。

神偷念不是吐谷浑的人,当他被莫名抓进吐谷浑的时候,他才确乎明白自己犯了一条怎样的错误,神偷念觉着不甘,他的一生难道就要埋葬在这个满是恶臭、苍蝇和蛆虫的地方,他想要离开这儿,立刻!

三天前,老可汗寿终正寝,新可汗继位,大赦天下。一时间,整个青海草原在浓烈的悲哀中欢呼着雀跃。神偷念站在人群外围,披散着一头乱发,无目的踏着脚步。

他的背影显得极其落寞,常戴的面巾早就没了,索性也不戴了,反正也没人会认识他,他连以往小心翼翼的脚步也厌倦了,他是和别人一样的人,为什么就不可以踏呢?他望着这片草原,忽儿内心就一片安宁了,青海啊,你的草原和湖水都是那么可爱……但随即,他感到眼中似乎又看见了无数个蛆虫在蠕动着,他跳了起来,他要离开这个满是流水恶毒的地方,立刻!

那个老头正在马棚前坐着,双手托着腮帮,愣愣的望着青海湖发呆。神偷念踢开老头的栅栏问他有马没有,老头没有转身,只是神情黯然的点点头,神偷念也不理会,果然他在老头的马棚里看到了一匹马,但可惜的是,这只是一匹极其普通的马,而且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它浑身瘦的只剩一架骨头了,低着头,慢慢的嚼着草料,它偶然抬起头,就可以清楚的看到它眼角两边粘叠成一堆的眼毛-----这是由于常年的湿潮引起的。

神偷念有些恼怒,他问老头有没有更好的马,老头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他神情异常庄重的说,在他心中,小黑就是最好的马。

神偷念一阵愕然,但老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摸了摸马凸棱的毛脸说:“小黑是上天赐给我们的,那时候的我还是一个小伙子,我和我的达姆若比赛马,可是她赛输了,于是她就嫁给了我,嘿嘿……”老头把手放在老马的头上,用手来回抚了几下。他继续说:

“那时候,我们骑着这匹马跑遍了整个草原,整个草原都充满了我们的欢声笑语,呵!我的达姆若啊,你为什么就不等等我呢?就在三年前,我的达姆若……”

“她死了?”

“不!没有,她没有死,她是那么的温柔,美丽,她一定是去了青海湖的另一边,她在那里等着我,等着我骑着我们的龙翔去找她……”老头说着,用头拍了拍老马的头。

神偷念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他没有跟老头打招呼,甚至于他觉得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

他在想,那个老头许是在嘲笑他,他总是孤单的一个人-----可恶的老头,说什么他的达姆若,还什么龙翔,那只是一匹最普通的老马,又怎么会是这世界上最好的马-----龙翔?说到底,这等名马,连自己都没有见过。

﹝二﹞

“到手了?”一个人说。

“嗯”另一个人说。

两道身影在青海草原上像风一般忽闪而过,当然,如果有人仔细看的话,就会震惊的发现,那两道身影下的,赫然就是两匹青海骢,除了谁也没有见过的龙翔外,在吐谷浑,青海骢就是最好的名马,它体格壮,速度快,能日行千里。

一日后,一个消息震惊了整个吐谷浑,镇国之宝血玉马鞍被盗,顿时,朝野上下一片慌乱-----火红色的马鞍,是所有牧民对草原的无上信念;血红色的马鞍,是吐谷浑牧民对国家乃至祖先的崇敬。

神偷念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辨了方向,当他强支撑着双眼,疲惫的走到一处牙帐时,一个满头梳流着金色长鬓条的女子正骑在马上打量着他,那女子双眸似水,头上贴满了金布玉摇,华钗横斜,嘴唇轻抿,似在甜甜的笑着,她稍稍动了动身姿,一条条金色小鬓就在风中飞舞开了……

神偷念摇摇头,收回目光。再看那匹马时,神偷念确乎是被惊到了­­­­­青海骢。能日行千里的名马,神偷念向前的脚步竟有些踌躇了,他深呼了口气,终于是停住了脚步,他问那女子可以借马一用吗?本来,他是准备说买的,但是一想到自己一分钱也没有,他才艰难的这样问,但随即,一股隐隐的失落就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明白,那是青海骢,是光明与希望的象征,他这样问,那女子可能会恼怒吧。

但那女子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这样问,只稍微迟疑她便轻轻的点点头,眼眸里满是清澈,就像神圣的青海湖水一般。

神偷念心中一惊,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当他再一次迎上那女子温柔的笑容时,他才疑惑的点点头,他想,等牵了马,是要到那棵树下一趟的,然后便永远离开这片草原。

神偷念站在青海骢前,他想,该道一声谢的,于是他抬起头看着那女子,却发现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那女子发现被一双眼睛盯着,便也开始不自在起来,她低垂着头,脸上红红的。

神偷念回过神来,只觉得一阵恍惚,他干咳了一声,急急偏转过头去,但立即他又后悔了,心中百般翻腾,那张脸仿佛有某种神韵,让人经不住想要去看,那女子已经交出了马,一匹青海骢而已,像这样的路人,她已经不知帮了多少,她这样想着,就满足的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令人沉醉的香甜。

神偷念闻到一阵香风,又暗暗吸了几口,他望着那自然到毫无遮拦的笑容,心底有些发愣,说到底,自己不仅仅是个陌生人,还是……不,我不是盗贼,再也不是了……

就在这时,一匹马的蹄踏声惊醒了神偷念的失神,而那匹马,竟也是一匹青海骢。

“王妃,出大事了,大汗的血玉马鞍被盗了!”一个男子纵身下马。

“什么,被偷了?”那女子惊叫一声。

同时,一阵失落也在神偷念心中荡起,王妃,别人的王妃,自己还向她去借马,想来,真是可笑,那男的便是她的丈夫。

“阿兰索,是真的,并且我怀疑又是那个叫神偷念的人干的,哼,大汗就不该放他出来!”

原来她叫阿兰索。

“那怎么办?没有了血玉马鞍,吐谷浑该怎么办,可恶的神偷念!”阿兰索有些惊慌失措。

“啊……”神偷念叫出声来,那男子转过头疑惑的看着他,阿兰索便向他说起神偷念借马的事。那男子立刻便对神偷念客气了,自己的牧民,哪有不帮的道理,当下就要拉着他泡奶茶,喝马奶烈酒,吃羊肉,又把自己的那匹青海骢推给他,慷慷说这青海骢虽不是最好的马,比不得大汗的那匹绝世好马­­­­­­龙翔,但也不算是差了,毕竟,那龙翔只有一匹,而他们的青海骢,多着呢。

神偷念忘记自己是怎样慌忙逃窜出来的了。

最终,他没有要青海骢,也没有进那个温馨的牙帐,那里,不该是属于他的,他内心一阵杂乱,久久的看着草原上四散漂泊的蒲公英,也许,他们才是同一类人。

他努力想使自己清醒过来,那许是一个荒唐的梦。他自顾着轻松的笑了笑,但一抬头,脑中立即又萦绕满了一个甜美的笑容,转而消隐下去,随即又浮上来……

﹝三﹞

“血玉马鞍呢?”

“不是在……呃,我的血玉马鞍呢?啊……”

遇到那个满头扎着墨黑色小鬓长条的小女孩时,她正牵着一匹如神一般奇骏丰伟的马,她像一只没挂伤的小花雀,左看看,右探探。

看到神偷念时,小女孩眼睛一亮,欢呼着跑过去问神偷念有没有看到一个血红色的马鞍,她显得很是焦急,一手牵着马,另一只手抚弄散在肩前的发辫,看着神偷念,随即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神偷念失神许久之后才慢慢的摇摇头,说没有看见,小女孩失望的“哦”了一声。

神偷念和小女孩走在一起,当然,他偶尔也会学着小女孩的样子,用很认真的神情找东西,至于找什么,他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更多的时候,他会抬头静静地凝视远方,他想,很快他就要彻底离开这个地方了,然后把这里的一切尽快遗忘。

草原上的风很温暖,但吹在神偷念的身上,不过是又添了几分萧瑟罢了,他急切的想要离开,龙翔也不要了,青海骢不错,普通马也可以,总的是马,为什么偏偏要分出那么些苦恼的区别呢?

“大哥哥,我叫阿灵索,你呢?”

“我姓念,并没有名字的。”神偷念忽然觉得有些荒唐。

“大哥哥没有名字吗?”见神偷念摇摇头,阿灵索又继续说:“那怎么行,人怎么可以没有名字呢,我阿姐跟我说,人来到这个世界,有了一个名字后,就是一个全新的人了,开始新的生命和生活,你已经来到了这个世上,为什么会没有名字呢?”

“其实……”

“你没有名字,那便没有来到这个世上,那……啊……”阿灵索指着神偷念惊叫起来。神偷念无奈摇摇头:“我有名字。”

“叫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

阿灵索摇歪着头想了想,欢呼叫道:“念……生……是吗,念生哥哥?”神偷念无奈的点点头。

……

“阿灵索,找不到就不找了,休息一下 吧。”

“不行,我答应了阿哥,一定要找到的,吐谷浑的人不能没有诚信的。”神偷念前行的脚步顿了顿,但立即又开始迈动。

神偷念和阿灵索在草原上四处游荡,像两只自由的小鸟,有那么一霎时,神偷念觉得这片草原竟是可爱极了。

“念生哥哥,你的家在哪里啊?”

神偷念茫然的摇了摇头,何处是家,何处又不是家。

“那你一匹马也没有,怎么回呀?”见神偷念没有回答,阿灵索想了想,咬咬牙,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的说:“……要不,等找到了血玉马鞍,我就把这匹马送给你回家吧。”

“是啊,我们一定能找到的,阿灵索,这匹马是你家的吗?”

“当然是啊,我们家就这一匹马。”

“你们就不想要一片像青海骢那样的好马?”

阿灵索摇摇头:“在我们眼中,它就是最好的马。”说着用手摸了摸马的头,那马也把头挨上来,往阿灵索身上蹭,很是亲切的样子。神偷念静静地的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血玉马鞍还是没有找到,神偷念已经决定要走了,这些日子的快乐,他想便也够了,这到底是个伤心处,这样想着,他向草原外跨出的步伐也不由得加大了些。

“大哥哥,马送给你回家吧!”阿兰索已经追上了神偷念的跟前。

神偷念抬起头,突然感到胸腔内一阵闷得慌,他牵着马绳,终于调转过了马头,然后说:“阿灵索,你要向我去的反方向一直走,那里有棵树,我带你去过的,那树下有我给你的礼物,你一定要去啊!”

﹝四﹞

血玉马鞍找到了,吐谷浑处在一片欢腾当中。

“什么,你把龙翔给了他,他可能就是神偷念。”阿兰索一脸惊讶。

“可是他是一个好人。”阿灵索认真的道。

“是啊……”阿兰索叹了口气,望向天边愣愣出神。

神偷念牵着一匹马走在草原的边际,他知道,这只是一匹马,一片普通到极致的马,和当初那个老头的那匹老马一样,和阿兰索的青海骢一样。

其实,他早该想到,在吐谷浑,名字中带有“索”字的,又岂会是普通人,但她们就是极其普通的人,和神偷念一样的普通。

走了,神偷念回望了一眼,也许,他是有个名字的-----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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