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像是被丢进滚筒洗衣机里的衣服，转啊转，无序紧挨着有序，混乱而嘈杂。我们不知何时中止，何时见光，何时干爽。这拧巴的人生啊，不管如何努力都不能挺括、体面、干净地晾在衣架上。
我这生命之湖，静如死水，我曾多次奋力掷入石子，却从未激起任何浪花。最后我认命了，原来并非每人都拥有扭转乾坤的神力。理想美丽炫目但高不可攀，而解决当下的温饱才是最重要的。
毕业后，船期迟迟未来，在一个多月的等待中，我耗尽了我妈的耐心与脾气。我妈视我为家中的耻辱、米虫。她说她俩倾家荡产供我念完大学，我却连份体面的工作都找不到，她倍感羞辱。我百口莫辩，一气之下，收好行李就去找工作了。
所幸，我在县城找到了份饭馆的兼职，月薪2000包吃住-我叫上同样等待船期的丹丹。丹丹住在县城，回家方便。而我无地可 去，只能睡在饭馆的宿舍。住处是个老破小，两室一厅，听着还不错，老板居然大发慈悲为我们租了小区房。
上楼一看，彻底傻眼。客厅早被蜘蛛当成了盘丝洞，大门合页腐烂，门歪在一侧，紧靠一根螺丝续命。每走一步，就在厚实的灰尘里种下脚印，这排新鲜的脚印一直通到我的房间。有一张木板床，四壁还刷了水泥，相当不错了。我垫着脚，走到卫生间，玻璃门的玻璃掉了一块，考古现场般的马桶垢。我忙掉头离开，多看一眼都是对眼睛和肠胃的暴行。总之，有张床，还有个勉强能用的卫生间，已经相当不错了。作为一名打工仔，我还能指望什么呢。
下班后老板娘突然告知，宿舍和一位洗菜大妈合用，隔壁还睡着个切菜小伙，刷盘的我几乎仰天长啸：什么？！我拖住等公交的丹丹，挥洒焦虑。可丹丹一见到公交就跳了上去，扬长而去。沉重无措的脑袋，迷茫胆怯的双腿硬是拖着我往宿舍挪。薄薄的月光洒在身上，照亮小路一角，路边草丛窸窸窣窣，我吓得闭眼一口气跑到宿舍。
微弱亮光透出门外，打在我脚尖。我爸妈可真放心呐，女儿独自在外，连个电话都没有。我吸吸鼻子犹豫地走进房间。“你来了，你小姑娘家就睡床上，我太胖了打地铺。”洗菜大妈憨憨地笑着。她早已洗完澡，正侧躺在地面的凉席上，哗哗吹着风扇。
大妈姓高，贵州人，我叫她高姐。看着40左右，身材高大，性格爽朗。这么一五大三粗的大妈躺在房间，比两个保镖还管用，满满安全感。“隔壁小伙很晚回来，你赶紧洗漱去吧。我从饭馆给你捎了台风扇，明早记得还回去。”高姐细致周到的关心，直击我脆弱的内心。
第一晚，有床有风扇，加之疲惫，睡得很沉。洗漱后，我坐着高姐的电瓶车一同去小摊买早饭，然后一同去上班。几天的相处，我挖掘出高姐的极大益处，我充分地依赖她。工作上她教我为人处世，而下班后她载我一同回去。我感到安全而踏实，白日的忙碌劳累骤减。
白天工作丹丹作伴，晚上就寝高姐作伴，我已相当知足。我以为这几个月会这样相安无事地度过，但上帝总爱逗弄下你。店里来了对同龄情侣，女生负责丹丹隔壁的包厢。午休时，丹丹红肿着眼找我诉苦。“怎么了？”想到中午撞见了几个东倒西歪一身酒气的酒鬼，我感到不安。
丹丹抽抽搭搭地说，隔壁女生趁机跑到她包厢，帮客人开了好几瓶好酒，拿走了瓶盖，并一口咬定客人是在她包厢开的酒。这意味着，6瓶酒，60元开瓶费全被她私吞了。丹丹又谈到昨日被救护车拉走的她妈妈，忍不住掩面而泣：“我太倒霉了，总是厄运缠身。”
好友被如此欺负，年轻气盛的我决定要替丹丹伸张正义。我冲到隔壁包厢，严厉质问那女生，见女生不言，又逼她交出瓶盖。谁知女生径自叫来了高大魁梧的男友。她男友大步流星迈到我面前，蹲着洗碗的我顿被阴影笼罩。“下班后，回家的路上，你给我小心点！”他撂下狠话，嘴角一斜，凶狠而去。他满是青龙纹身的肱二头肌突突跳着，我的心怦怦跳着。
回家路上，小心点！我多次咀嚼此话涵义，不禁毛骨悚然。一个高我两头的男生要我下班后小心点，他想干嘛？揍我一顿，替女友泄愤？今天高姐请假不在，回去小路幽暗偏僻。他只需动一根手指，就能把我撂倒。我想起了他转身后，他女友倚在门边意味深长地笑着。多么不寒而栗的笑，像在筹划什么阴谋。
下班后，我跑去找丹丹，丹丹一直安慰我别怕，但不得不赶上末班车消失在夜幕中。高姐今天请假。回家路上，小心点！这荒郊野外的，连个监控也没有，连个人影都没有。回家路上，小心点！我简直不敢往下想，汗毛根根倒竖。而那人铿锵有力的话语一直在我脑海回放。
饭馆最后一盏灯也熄了，老板娘关门催我回去，我翻出通讯录把身边亲友电话都拨通一遍，不知如何开口，失望挂断。小路呈现眼前，两侧布满幽幽杂草，披着深不可测的月光，陷阱般等我步入。耳旁响起几声狞笑，恐惧纷涌，扼住咽喉。眼泪刷刷地往下淌。我不敢出声，总觉那人藏在某处等我。
月光渐渐拽长了我僵冷的影子，纷乱思绪胡乱撞着脑门。我闭上眼，紧握拳，朝宿舍百米冲刺。栽进房，反锁门，爬上床，被蒙头，大声啜泣。我是如此懦弱胆小无用、都自身难保了，何必招惹别人呢？隔壁传来了喑哑的开门声，我又被吓了一跳，一宿没睡，直至大早高姐花枝招展地回来，才敢深深地吐气。
总之那晚有惊无险，可上班仍要碰到那对情侣，每逢目光交汇，就会迎来利刃寒光。我多么希望下班后，能坐在高大的高姐电瓶车后一道回去啊，高价高姐，在我最需要您的时候，您在哪里？她一下班就趿上高跟鞋，描眉画唇，拎着极不匹配的小包，跳上公交，走了。我暗暗发誓，以后找男朋友得找李小龙那样的，起码得好几块腹肌啊，往人群里一搁，看谁还敢欺负我！
大早，我被吱呀一声开门声吵醒，警觉起身。高姐蹑手蹑脚地摸进屋。“你回来了啊！”“你睡醒了啊！”高姐慌忙脱去短裙，换上工作服。这时，大姐的手机响起，她忙扑向手机，贴在耳廓，用和年龄极不匹配的音调说着，吓得我差点滚下床。啊，高姐不会是在恋爱吧，这年龄......这身材，这小包、这小裙，总觉得有些不妥......唉，还是管好自己吧。
那对情侣一直投来寒光，但截至目前我未遭遇不测，看来只是单纯恐吓。是我自作多情，把自己吓了个半死。活动频繁的高姐终于安腾了，这几天她安静地上下班，老实地回屋把门。突然半夜，神秘电话再次响起，高姐兴奋地一跃而起，轰隆一声，地板余震不断。“嗯嗯，好的，我马上过来。”由于过份激动，手机摔在地上，浑然不觉。
她立马拖出一个大塑料袋，整颗脑袋埋进去翻啊翻找啊找，看她如此十万火急，我便替她开了灯。她扯出一条粉红连衣裙套在身上，趿拉上缀满水钻的高跟鞋，满脸羞红地立在我面前，垂下眼：“小徐，帮我看看，好看吗？”“好看，好看！”唉，真是委屈了这条粉嫩的小裙子了，虽这般想着，我仍极力配合。
“我要去见我男友。”大姐脸颊再次泛起红晕。“哦......”“就是那个长途货车司机啦，他对我可好啦，喏，这条裙子就是他送我的呢。”她的脸更红了。我一脸尴尬，想必那条裙子更尴尬。“晚上，要给你留门吗？”我尴尬地笑着。“不用了啦，今晚......我不回来了啦。”我感觉我俩年龄都对调了，我穿得老气横秋，20岁看着像是四十岁。她穿得花枝招展得，四十岁看着像是二十岁。这疯狂的世界呐，恋爱中的女人真让人受不了。她飞快拿出粉扑，对着小镜扑啊扑，扑了半盒粉、整张脸雪白雪白，白天倒能为世界增一抹亮，至于晚上嘛，像是京剧里飘出来的花旦.....她最后涂上口红，拢了拢头发，啪嗒啪嗒出门了。
大姐风风火火地恋爱去了，我直摇头，关上门，继续回笼觉。门外不时传来哗啦啦地水流声，朝门缝望去，隔壁厨师拿着牙杯牙刷，从卫生间出来。然后，一屁股陷没在满是灰尘，内芯翻出，骨架裸露的破沙发上。他环顾四周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东西，一只打火机。他缓缓拆开纸包，又回头看了我房门一眼，扭头平展开锡纸。“啪嗒”一声，火苗从打火机里窜出，在锡纸下撩晃。他身子前倾，鼻子凑近粉末吸啊吸。这是在干嘛？
电视剧中，类似画面浮现，我不寒而栗。不久，他把发黑粉末往桌上一搁，仰后一躺，稍稍闭目，起身，收尽东西，离去。这时，我想起入职当天老板娘意味深长的眼神：洗菜大妈，切菜小伙！都不是一般人呐！我等凡夫俗子，这么和这些人搅和在一起！唉，为了这2000元，实乃不易。心怦怦狂跳，熬到天明，奔赴饭馆。
我咋咋呼呼地和丹丹说了隔壁厨师一事，丹丹淡定地擦着桌子。她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做好自己就行。然后她还告诉我两件好事：一，她妈妈无大碍。二，昨日包厢一暴发户开了瓶特贵的酒，她一下就拿到了半日工资。这让我格外眼红，恰巧老板娘看我干活利索，也把我调到了包厢。这样，我就有机会拿到开瓶费，我很开心。
很快，“好运”来了。今天我包厢中的客人们点了满满一桌最贵的菜，比如醉虾、红烧鳄鱼、羊蝎子、酱牛肉、酱鸭舌等。一看菜单，我大喜：看来这桌净是有钱人，到时死命推销酒水就是，他们不差钱。上完菜，看他们喝着廉价红酒，我便上前，极不流利地推销起几款很贵的进口酒。
“要不你陪我们喝一杯，我们就买酒！”坐中间一位，喝得面红耳赤，直喷酒气，递给我酒杯叫嚣道。“喝完一杯，我们就买你刚才推荐的那款！”旁边几位笑得左倒右歪，忙斟满一杯酒递给我。不就是喝杯酒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女侠气质附身的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是我初次喝酒，喉间掀起一股狂风暴雨，沿着食管直钻胃部，胃快顶出一个洞，灼烧难耐。
那几人齐声拍手叫好，有几人站了起来又给我满上一杯。其他人便开始欢呼，手舞足蹈，把桌子拍得砰砰作响。“开这瓶吗？”我拿起最贵的那瓶，气愤地在他们面前一搁。这时老板娘推门而入，她径自拉我出去并严厉指责我的行为。“客人劝酒是常事，你小姑娘家不会喝酒就不要逞能，出事了怎么办？”然后她又换上笑脸拉我一起进去，弯腰向客人们赔礼道歉。那些酒鬼骂骂咧咧，纷纷朝我投来憎恨的目光。我一头雾水，自己又没做错啥，怎么又得罪人了？
老板娘又把我撤出包厢，让我继续洗碗。洗就洗吧，少几百我也不会落魄，多几百我也不会致富。我赌气似的，一边心头骂着那帮酒鬼，一边奋力抹碗。这时丹丹从包厢里探出脑袋，招呼我过去。见四下无人，我撂下满盆碗筷，奔向丹丹。
“刚才客人吃剩的，他们真有钱，这么一大桌子菜，顶得上我们好几个月的工资，吃了几口，就任性地不要了。”有钱没钱不关我俩的事，浪费食物总归不对。我俩本着珍惜食物的初衷，把剩下那些没吃过的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尝了个遍。这时，我包厢里那些恼人的客人也撤了，我俩又溜进我的包厢，关上门，再次嗦尽食物滋味。
看着自己和丹丹满手汤汁，满嘴油脂，眼神空洞，不禁悲从心来。唉，我俩这落魄穷酸相，和叫花子何异？难怪我妈百般嫌弃，人到窘境，纵使诗书满腹，有何用？连份体面的工作都找不到，天天为了五斗米卑躬屈膝，点头哈腰。这憋屈的人生呐，何时是个尽头啊！
一个月后，我的船期来了，狂喜，得快马加鞭去做各种体检。我胖了五斤，丹丹胖了八斤。这一个月，身心备受磨炼，我不但尝遍山珍海味，屯了膘，还稳拿20张粉币，这么一想也不亏。世界没有抛弃我，她一直都伴我左右。我迎着明亮的阳光，即将走向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