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陆原静书【12】
来书云:“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①,于吾儒‘随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唯有寐而方醒之时耳,斯正孟子‘夜气’之说。但于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际,思虑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时否乎?今澄欲求宁静,愈不宁静;欲念无生,则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与造物者游乎②?”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③,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功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说“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说“夜气”,却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将复失之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入于槁木死灰”④之谓矣。
[注释]
①“不思善”二句:禅宗直指心地的方便法门,意为离开意识的二元对立,没有分别、执着的当下,同时又有清晰观照能力的状态。善、恶代指意识的二元对立,即分别心、执着心。语出《六祖法宝坛经·行由品》:“慧能云: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②与造物者游:意为与天理大道相合。语出《庄子·天下》:“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
③常惺惺:禅语,意为经常保持觉照的状态。
④断灭种性:佛教语,意为心灵处于死寂状态,心性不能起用。语出玄奘《成唯识论》卷五。
[译文]
陆原静信中问:
这佛家“在不思善,也不思恶的时候体认本来面目”,和我们儒家“在事物上格正自己”的功夫不同。如果在不思善,不思恶的时候,下致知的功夫,其实就已经在思善了。要想善恶都不想,而心中的良知清静自在,那只有在睡觉早上刚醒的时候,这正是孟子“夜气”之说,就是晚上宁静时产生出来的良知。但是,这一刻光景也不长久,倏忽之间,思虑已生,夜气没了,清静也没了。不知道那用功时间长的人,能够长时间保持刚睡醒时那种思虑未起的状态吗?现在我越是求宁静,就越是不得宁静,越是想不生念头,那念头就越发要生出来。怎么样才能做到让心中前面的念头灭去,后面的念头不要生出来,只有那良知独显,而与天地之造物者同游呢?
王阳明回信说: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识本来面目”,这是佛家为不识本来面目的人设想的方便修行门径。本来面目就是我们圣学中所说的良知。现在我们要认识良知,已经不用这般麻烦了。“随物而格”是致知的一个手段,等同于佛家的“常惺惺”,也是经常存养他的本来面目。儒佛两家的功夫大致相似。但是佛家有个自私自利的心,所以两者又不是完全相同的。现在想不思善恶而保持心中良知清净自在,这就是有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心,所以才会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就是已经涉于思善”的毛病在。孟子说“夜气”,也只是为那些失去良心的人指出一个良知萌生的地方,使他们从那里开始培养良知。你现在已经明白良知如何获得,只要常用致知的功夫,就不用再研究“夜气”之类的了。不然就像得到兔子后不知道守住兔,而仍然去守住那个树桩,那么已经得到的兔子也会重新跑掉。“欲求宁静”“欲念无生”,这正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弊病,所以才会私念生得更厉害心里更加不宁静。良知唯有一个,有良知自然能辨别善恶,还有什么善恶可想?良知的本体原本就是宁静的,现在却又添加一个去求宁静,良知的本体原本就是生生不息的,现在却又添加一个心要无生。非但儒学的致知之功不是这样的,即连佛家也没有这种刻意追求的做法。只要一心在良知上,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就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现在你却想要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这是佛教所谓的“断灭种性”,如此就同槁木死灰差不多了。
[解读]
陆澄时常以佛家修养语言谈论心学功夫。这段所讲的,是佛家所阐释的“无欲无念”与阳明先生所强调的“一心在良知”的对比,也是儒佛之辩。陆澄以为随物而格之功夫不易实施,以及此功夫与佛家不思善恶、本来面目之说有所不同。王阳明在此指出,致良知功夫与佛家的修行功夫大略相似。所不同者只在于佛家有个自私自利之心。因此要培养良知,依天理发动,致力于家国天下之事事物物之中,便不必刻意去除念头、不思善恶,否则便入于“断灭种性”“槁木死灰”。
看到这里,说一个有关阳明先生的故事。王阳明当年游历天下,夜深人静,刚好步入一座佛寺,寻求借宿,顺便与寺中僧众讨论佛学。这座寺里有一位师傅号称深谙佛家学说,阳明先生便与他席地而坐,由深更半夜讨论至东方发白,两人虽然分属儒释两家,年龄也有所差距,但是相谈甚欢,当时先生恰巧问到一句:师傅老母亲尚在世否?师傅答:尚在人世。先生又问道:那你想念母亲吗?师傅沉吟了一阵,低声答道:怎能不想!这段对话之后的第二天,这位师傅便还俗归家去了,其他僧众一看如此,怕再下去还有更多人离寺还俗,便找个理由快快将先生送走了。故事不长,却反映出儒佛对于“欲念” 的态度。对母亲的思念,即使是一位“脱离红尘”的高僧,也是始终萦绕在心头、无法去除的所谓“欲念”。人道“无欲无求”为最高境界,殊不知即使有这境界,也是凤毛麟角,百万中难见一也!对于绝大多数的我等凡夫,赚了一万想十万,买了两居室想换三居才是人之常情。所以,有欲或有念实在是常态,关键在于如何掌控欲念,而非被欲念所掌控,阳明先生也感叹过一句:实在不能无念。佛家强调修炼自己的方式是断了念头,儒家却强调要格物。格者,去也,去其不正而归于正也,而王阳明的心学更进一步,既然不能无念,那么就把一念放在良知之上,便是位正身修,格物致知。所以,单从此处便可以看出,心学之所以能够盛起,并且长久地流传下去,跟其尊重人性特点,以及鼓励生生不息“致其良知”的精神,是分不开的。
这段内容再次提到孟子所讲的“夜气”,我们再来复习一下:
《孟子》原文: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
日间纷扰,夜间宁静,人的良心也有所生息,积攒到平旦清晨之时,其良心发现,善念萌生,从他心底激发出来的好恶之心,和一般人相近的,也有那么一点。但是,到了白天,他的所作所为,又把这点良知给消灭了。这样反复消灭,他夜来心里萌发出来的善念也不复存在,善念存不下来,那人也就跟禽兽不远了。别人看他行同禽兽,就认为他不曾有过善良的资质。其实他和一般人一样,也曾经像牛山那样郁郁葱葱,也曾经是良善美材。如果得到滋养,没有东西不生长。如果得不到滋养,没有东西不消亡。
所以,“夜气”是孟子讲那“坏人”的,他说再坏的人,早上刚起床时也总有一点萌动的良知,如果能抓住这一点点良知培养,也可以变成好人。那么,如果那人本来就是好人,就有良知,那你就直接下致良知的功夫,就不用讲夜气了。这时候来讲夜气,就好像守株待兔,兔子已经得手了,不守着兔子,还去守着那树桩,那得到的兔子不又跑掉了吗?陆原静说想要求宁静,想要求不生欲念,这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的毛病,这是念头越生,越不宁静的原因。
明白了吗?你想“得”,所以你就失去了。只有你没有想“得”,它自己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