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老了,旧了,在一排排新起的房子里格外的扎眼。
新起的房子都是红瓦盖的屋顶,红砖砌的院墙,做工考究的铁艺大门;而老屋却是藏青色的瓦片,屋顶上的瓦片破碎了许多,老家的二哥打电话来说,北屋的屋顶上的瓦片破碎的厉害,上次大雪后,屋里漏了很多的雪水,再不修屋顶的话,恐怕难以承受大的暴风雪。
二哥还说,院子里已经是杂草丛生,荒芜的不像是一处院落。家里能用的家具和农具,都让爸爸妈妈分给了左邻右舍。但是那辆承载着我童年记忆的弯把大金鹿自行车,一直放在过道里。
大金鹿的两个橡胶轮胎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光秃秃生满了铁锈的铁圈;那两个曾经铮亮的弯把,也已经是锈迹斑斑。这辆自行车如同一位已经步入暮年的老人,只能在角落里落寞的坐着,回想自己曾经的年少芳华。
三十年前,这辆弯把大金鹿可不是这样的。
在这辆自行车来到我们家之前,每逢赶集或者走亲访友,耐不住三个孩子的胡搅蛮缠,爸爸只能用手推车推着我们姐弟三人。可是两条腿走路始终是太慢太累,随着三个孩子越来越大,出门越来越不方便,爸爸一咬牙,耗尽家里所有的积蓄,把这辆金鹿自行车买回了家。
刚刚买回来的大金鹿,崭新放亮,右手边车把上的铃铛,轻轻一摁,就能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放着光亮的铃铛盖子,就像一面哈哈镜一样,凑近前去,能在明亮的盖子上看到稍显的怪异的脸。小时候,每次在铃铛盖上看到变了形状的脸的时候,总是做出各种鬼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爸爸格外珍惜这辆自行车,干完农活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摆弄自行车,用一双布满茧子的大手,摸摸那两个雄赳赳的大弯把,握一下手刹,试试刹车的力度,用抹布擦拭着车身,为了保护车子,用好看的塑料布把车子的横梁缠绕了一遍。把自行车擦拭的一尘不染,自行车的前后两个轮胎,气总是满满的 ,如同正值壮年的爸爸,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
可是爸爸空有一身的力气,家境并没有因为爸爸和妈妈的勤劳而得到一些些改善,日子还是那么的苦涩和艰难。孩子多了,事情就多,更何况我和弟弟两个人,还是没有户口的“黑人”。
在大姐两岁的时候,我很“意外”的跑到了妈妈的肚子里。
80年代初期的时候,正值计划生育抓的最严格的时候,本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的思想,爸爸妈妈,还有在妈妈肚子里的我,跑到了东北姑姑家里。
据妈妈说,接生婆看看刚出生,连哭声都没有的我,对妈妈说,“这孩子你们还要吗?又是一个丫头片子,看看这小脑袋,就跟个鹅蛋似得,你们不要,我顺道就扔出去了。”
那个年代生了孩子,不像现在这样娇贵。特别是像爸爸妈妈这样,抱着生儿子的目的,跑到异乡,生下一个头像“鹅蛋”那么小的“丫头”,生完之后,扔了或者送给别人家,是常有的事情。
爸爸抱起小小的我,放到妈妈的臂膀里,轻声对妈妈说“给孩子喂喂奶吧”。
妈妈知道,虽然爸爸嫌弃又生了一个女儿,可是面对瘦弱待哺的我,爸爸那颗善良的心,怎舍得将自己的骨肉扔掉呢?直到现在,妈妈还经常说,闺女,你别老嫌弃你爸爸这不好,那不好,要不是你爸爸 ,你还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呢。
三年后,弟弟出生了,爸爸妈妈抱儿携女,胜利而归。
可是,因为我和弟弟是超生,一直上不了户口,上不了户口,就意味着分不到土地,上不了学,眼看着小伙伴们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上学去,我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爸爸,小凤都上学去了,怎么我还是不能去上学?”我抱着爸爸的大腿嚎啕大哭。
“黑人,她和她弟弟都是黑人!”想起小伙伴们打闹嘲笑的话语,我哭的更厉害了。
“爸爸,我是黑人吗?我哪里黑了?”刚从地里干活回到家的爸爸,来不及坐下休息一会,安慰着哭闹不止的我。
“我家丫头可不黑,看多白啊,放心,过几天就可以上学了。”爸爸用沾满泥巴的大手擦拭着我的眼泪,眼泪是擦没了,可是我的脸上也多了道道泥痕,照妈妈的话说,像一个泥猴子。
我清楚的记得,爸爸把一袋子花生绑在大金鹿的后座上,没有吃早饭的爸爸,骑着车走远了。我知道爸爸是给我办理户口去了。
我听的清清楚楚,爸爸对妈妈说,“把家里的花生卖了,找找村里老张,让他想办法把孩子的户口办了,不上学怎么行。”
爸爸回来后,高兴的拉着我的手,来到了村里的小卖部,给我买了铅笔、橡皮和本子。歪歪扭扭的在本子上写上了我的名字,爸爸高兴的对我说,“闺女,从今天往后,你和你弟弟都不是黑人了,你明天就可以上学了。”
爸爸从来不骗人。第二天,我自己拿着爸爸给准备的学习用品,来到村里的小学报到了。只是那年冬天,妈妈炒的白菜是真的难以下咽。本来准备榨花生油用的花生,全部卖掉了,换来了我和弟弟的户口,还有我的上学资格。
上学后,我对爸爸的大金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多次央求爸爸教我骑自行车。爸爸终究耐不住我的多次央求,终于答应我带我到场里去骑。
场是村里晒粮食的地方,地面被石碌多次碾压过,地面平整,没有什么石头,靠近边缘的地方堆放了几个麦秸垛。在这儿学自行车,安全系数最高,即便是跌倒了,也不会伤着身体。
爸爸把一根棍子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询问爸爸得知,有了这根棍子的保护,我在学习骑车的过程中,就不会摔倒,既保护了我,又保护了自行车。我在自行车上摔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后,竟然毫发无损,这全归功于爸爸的给我制作的这个“安全棍”的功劳。
可是这个大金鹿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高太大了。八岁的我怎么也不能把腿迈到大梁上。就算是爸爸把我架到大梁上,我那两条短短的腿也够不着脚蹬。看到急的抓耳挠腮的我,爸爸让我直接将腿伸到大梁下面的三角区,身子紧紧的贴在大梁上,腿从三角区里迈过去踩着脚蹬 。遇到需要紧急停车的时候,脚也能一下子着地,就这样晃晃悠悠的学会了骑车子。
学会了骑车的我,胆子是越来越大。虽然爸爸怕我摔着,也怕糟蹋自行车,经常的把车子锁起来。可爸爸又怎么能耐住我的软磨硬泡呢?车子经常被我骑着满村子转悠,村里的人都说,你看看这个二丫头,有个小姑娘样子吗?
终于有一天,我闯了大祸。
放学后,和同学约好,到公路上一起骑车去。
原来崭新的自行车,已经被我祸害的面目全非,就连我原来经常当做哈哈镜的铃铛,盖子已经让我掀掉了,前轱辘的黑色护瓦,被石头擦的一道道的刮痕,能清楚看到里面的铁皮。
就在我扭着身体,在自行车三角区里使劲蹬着自行车的时候,对面来了辆骑的飞快的自行车,来不及躲避的我,连人带车一下子掉进了路旁一米多深的沟渠里。
这个沟渠是用来浇地用的,干旱时节,村里的水库就会开闸放水,幸亏现在是冬季,沟渠底部除了一些冰霜和杂草乱石,没有一点水。
顺着斜坡骨滚进了水渠的我,被跟着我一起滚进沟渠的自行车砸的脑袋生疼。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爸爸已经来到了身边,一把抱起了躺在沟渠里的我。
原来同学们看见我骑着车掉进沟里后,吓的掉头回家把爸爸喊了过来。
“完了,完了,又把自行车弄坏了,这下坏了,肯定又要挨骂了。”顾不上正在流血的脑袋,看看躺在身边的自行车,我恐惧的低着头,提心吊胆的等着爸爸的训斥。
“真像个皮小子,疼不?”爸爸没有一句责备的话,扶着我慢慢的从沟底爬了出来,把撞的把手都歪了的自行车正了正,试了一下,一把把我抱在了大梁上,踩着自行车就来到了镇上的医院里。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等大夫给我清理了伤口,稍微包扎好后,爸爸仔细询问着大夫,听大夫说没事,只是稍微刮破了点皮的时候,爸爸连声说着,而我,还是不敢抬头,生怕因为撞坏了自行车,爸爸会因此而大声训斥。
我真是多虑了,爸爸一句训斥的话没有,回家的时候,爸爸一把抱起我,又让我坐到了前梁上。坐在前梁上是太不舒服了,硌的屁股是生疼,可是因为害怕,一直不敢跟爸爸说。等我们到家后,听见妈妈询问的声音,我这才知道,坐在前边虽然硌屁股,可是在爸爸的臂膀里,爸爸不算高大的身躯会给我挡风,原来爸爸是怕我冷啊!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爸爸从原来的满头青丝的青年,成了现在满头银发爱唠叨的老人。
“比起你小时候,现在生活改善了多少啊。”坐在车子里边逗着一周岁的小女儿,爸爸赞叹着说着。
“现在出门就是小轿车,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呢,你小时候只能坐自行车大梁。”爸爸侧过身,微笑的对我说。
依偎在爸爸身边,脑海里又呈现出那副定格在脑海里的情景:一位年轻的爸爸,弯着腰,两个有力的手握着自行车把手,两只脚费劲的踩着自行车,自行车的前梁上,坐着一个只露出脑袋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