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撑着自己的肚子,躺在床上无法睡去。
理由是,晚饭吃的不少,一个小时之前我又吃下了数块年糕。稠厚的糯感,给胃填满了负担。
这是妈妈做的宵夜。
每年团聚的日子,在午夜将至的时刻,总有身影跃然于厨房。相聚消遣里,母亲是一个输送三餐且全程免费的角色。
然而我开始有点不爱吃妈妈做的饭菜了,我的姐姐也表示了赞同:“兴许是人老了吧,不像从前那么信手拈来,做事黏黏糊糊的,这很正常。”
晚上的糯米粑粑,煎的焦糊,姨女爱吃,一直跟我说:“小姨小姨!你把那个黑色的东西弄掉!”我用筷子拨掉粘连的黑色锅巴,再递给她吃。裹满糖水的糯米团甜腻于心,难看的泛着苦涩的锅巴倒是不以为意了。小女孩似乎对外婆的宵夜很是满意。
“好不好吃呀?”我宠溺的问她。
她的嘴巴不停歇,只是对着我甜甜一笑。回答仿佛都写在脸上——两个俏皮的酒窝深陷两颊,格外惹人喜爱。
我望着她吃,想到了我小时候何尝不是这样的神态——在妈妈的味道面前,我忠诚无比,重复的饭菜绝无生厌,因为她的巧手总是藏不住爱。
事实上我一点也不喜欢人的年龄显现于食物里,无论是对食物态度的改变,还是做食物方式的改变;于我,于妈妈,都是一种失去的意义。然而我也确实无奈生命的法则——我们都有那么一天,身体成长,思维变换,我呢,开始挑剔,妈妈呢,也没有从前精明。
小时候,嘴巴也如姨女一般,喜爱就至深喜爱,妈妈做饭也很是尽心又喷香,湖南人喜辣也喜加佐料的口味,让一道菜总是食材多样,做法细致,任何一样食物,一定有它搭配的法则,而妈妈都会不省工序和材料的做出来。值得一提的是,我现在做菜也秉承了她这个美好的品质。
人的贪欲在儿时是局限的,唯一能够满足的欲望都留在了口齿;成年之后欲念与追求开始发散四周,对于“吃”的需求没有从前浓烈。
从前是——
妈妈麻利的磨好糯米,水浸成白汤,放上两粒黄桔染成金灿灿的样子,年糕的基底成型,而之后的每一道工序都毫不错乱的存续在妈妈脑海里。而我,只需要揣着一只小勺子,等待揭锅的刹那,看着浓雾一般的水汽“蹭”一下奔跑往上,转瞬就消失四方的模态,然后,我就在空中滋生的香气里翘首企盼着妈妈端给我一碗裹满白糖的年糕。我品尝着甜糯的、滚烫的、浸润我心田的滋味。
而我知道,接下来,她不会停歇,她将继续站在灶台前,将脑海里保存的“美食程序”编程到行动里。
日不辞劳,夜不知倦。
吃着年糕的那一刻,我觉得幸福,我觉得妈妈是战士一样的人物。
而今却是不一样。诚然“觉得菜不再好吃”除了年长后的需求可以做多选题;也因为年龄赋予食物的变化——我开始觉得妈妈的菜不似从前,是因为她在烹饪里,开始逐渐递减工序,她开始疲于应对一大家人的三餐。
她的身体在抗议。
即便年食是春节的加冕,妈妈也绝无心力去一一准备;偶尔春饭多了几桌,她便很容易忘东忘西,她期望厨房里的自己还和从前一样,每一道工序、材料、手法都了然于心,然而记忆系统总是遗弃它们。她拿起锅铲忙活一阵,身体便发出疲累的信号。
于是她开始减免一些搭配,或是改变锅底的火力,总之,食物的微妙变化,随着时间的流逝悄然改变着。
我们讲求自然的力量,生命充满灿动但熬不过时间的捶打,我无法捍卫住“妈妈的味道”。时间久了,不免感伤,因为我留不住的,都是我想抓住的。
焦糊的糯米粑粑,是从前不会发生的错误。我知道我能够原谅她,但是我更想拥抱她。
我不去占有她厨房的权利,亦不会控诉餐食的味道,因为她需要这样的表达方式,一直以来的方式。
等有一天,我有了孩子,我变成了孩子的战士时,我不知道属于我的“妈妈的味道”,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