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辈的人说,东边那个操场是万人坑,下面埋着堆堆叠叠的一群人。我听完,愣愣神,若再多问一句,“那是什么的一群人?”,得知是被日本兵杀害的便不再多问了,没有考证的事,谁也不想轻易相信,多只当老年人唬人罢了。
零三年,我随父母在凤城落脚,操场离我家千余米,虽是较短的距离,但对于一个几岁的孩童,应也算是遥远了,因此到操场去玩耍的机会是没有了。
对操场的初次印象,约莫六岁光景。闪着红蓝光惊叫着的救护车闯过红绿灯,却忽在操场前停了。车门哗然打开,四五人围着一块白布痛哭流涕,起伏的白布依稀凸出人的模样,那人是在途中走了。我舔着雪糕,注视着,旁边站着悠悠晃扇的祖母。
“这地方阴气重,咱们走吧。”我便离开了,回望,雪白的车身鲜红的十字架背后,是丛生野草的操场,分外黄的土,与幽蓝无云的天。
“那土能和泥玩吗奶奶?”
“不能的,下面埋着人呐!”
微煦的风轻触着凝黄的土,油菜花开在了操场,弄得空气都香腻腻的。翠青色风筝悠然升起,蓝湛的天下是母亲和牵着线撒欢的我。
幼嫩的小手还是无法掌控劲风,线轮在地上滚动,任凭我在后追逐,最后还是轻轻一跃。翠色遁入苍色的云,半空中线轮曼舞着,渐渐淡出视野。
轻灵的心也随苍翠飞远,母亲轻抚着我的额头,微微笑着,我的眼却湿润了,泛起涟漪。油菜花依旧在风中摆漾,灿烂的香气仍旧弥漫在操场上方……
时隔七年,操场被重塑,红色的塑胶宛然将操场盘起,野草消逝,终年常绿的塑胶草铺满土地,一抔黄土也无剩下,再也不会有油菜花香了。
操场四角装上了明亮的灯,漆黑的操场,在刹那,恍如白昼。我悄悄地来到操场,坐在看台一隅,那是光找不到的地方。操场上的人在鲜红的地上跑,一圈又一圈,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十多年有多少人转了多少圈,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坐在暗处,看别人转圈。
姨夫的圈几月前转完了。姨夫走在大年初一,死在操场后面,在家门口,那时操场重建还未完工。
姨夫被从南京送往家乡,在家门口咽了气。眼睁得浑圆,大舅帮他合了眼,大姨,母亲哭得撕心裂肺。操场中淡黄色枯草还未除净,依旧无力地在风中晃荡,苍穹中似乎还是那几片云。
“你姨夫心思未了啊,大闺女还没出嫁。”父亲抽了口烟,沉闷地暗咳两声,望着我。
年初二下了场雪,老辈的人说是为姨夫下的,姨夫人好又老实却早早作古。
到下葬那天,雪还未销,皎皎雪地中隆起凝黄色土堆,几丈外是正在烈火中挣扎的纸马,火旁的白雪悄悄在融化。亲人陆续离开,留下堂哥在坟前小声哭泣……
操场四隅的灯煽得塑胶跑道鲜红发亮,看台下一个女孩正练习着跳远,身旁静默着注视她的,是她的母亲。我知道,那是为了应付即将来临的体育考试。如果时光倒流回两年前,那个在看台下的人将会是我,身旁站的是我的母亲。
皎月在空中飘荡,群星闪闪,微弱的光在倾在女孩随着跳动而扬起的长发上,乌黑的发闪闪发亮。总有一天,她会站到同一个位置,静默地看着别人做着那么熟悉的事情,而自己,早已随那苍翠悄然飞远。
人们在操场上转着圈,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圈,都在自己的路上行进,或短,或长,没有起点,没有终点,累了,便走了。但路终究一样,依旧鲜红似夕霞,依旧恍如白昼。
老辈的人渐渐离去,他们的圈转完了。
操场是万人坑的事情再也无人提起,在记忆中悄然褪淡。
“操场上再也不会有油菜花香了……”黯然望着月下的女孩,柔顺的头发在光下熠熠发闪。
“风筝既然飞上天,就不要再回来,”母亲轻抚着我的脸颊,手掌依旧温暖,“珍惜把风筝送上天的过程。”母亲依旧微笑,拭去我眼中欲堕不堕的珠……
油菜花依旧在风中晃漾,如茵的草地上泛起淡香。
我静默着,在黑暗处,注视着留长发的女孩,悄悄等待着,那轻轻的一跃。